伏法

    温言在温榆写来的信中得知李清正十日前因病去世的消息时,内心很复杂。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弓弦再怎么紧绷,终会有断掉的一天。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联系上温榆是二十天前的事,竟然打定主意不能再让哥哥牵涉其中,那就务必有许多事情不能再经由哥哥之手去办。她已经让温榆在哥哥酒里下药,将他带离锦京。

    温榆在信中还提及到了谢惜晚手中握有首州侵吞富商财产案的证据一事。这首州侵吞富商财产案是瑞王萧晋时就藩首州后的第一大案,引起了朝廷内外的注意。天下无数商人为这公然侵占财产之事感到惶惶不安,民间更流出了“经商神目熠熠,最后两手空空”的说法。

    如今谢惜晚竟然和此案牵扯上关系,用脚想都知道这又是萧晋辰干的猪狗不如之事。

    她手中收集到了萧晋辰的许多罪状,一直在等一个契机。现在首州侵吞财产案闹得沸沸扬扬,何不再趁机点一把火,让萧晋辰就此葬身。

    现在,就是最好的契机。

    温言筹谋好便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至于李承煦,她前几日已经问过他,他还尚未完全侦查好怡州城内的军事防守,还需要在此逗留半月。

    事出紧急,耽误不得。温言给李承煦留下一封信后便换了个身份离开了怡州城。

    十一月三十,天阴风狂。

    辰时,大昭宫城内,一宫婢掌灯走在前面开路,温言则低头跟着走在后头。本应是艳阳高照的时辰,今日却格外出奇,抬头望天,只见太阳被乌云团团围住,压了一地的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大昭有一项祖制,即每任帝王每年都要前往泰坛祭祀,以求得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却似有不同,贞明帝这两月来时有罢朝,宫中太医屡屡出入贞明帝居住的正阳殿,朝中议论纷纷。

    随着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有大臣提出让太子代替贞明帝前往泰坛祭祀的意见,也有大臣认为此举逾越本分和祖制,是为不妥。

    争了好几个早朝,还是没有吵出个结果来。五日之后便是祭祀之日,今天贞明帝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他的决定。

    古往今来,唯有帝王者,才有资格前往泰坛祭祀。

    大殿内,太子萧晋辰挺身站在最前面,歪着脑袋笑看着对面的人,如果忽视对面的人说的话,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萧晋辰的心情是极好的。

    “皇上,泰坛祭祀一事事关国之根本,太子虽为储君,但终究未够资格,若是让太子代为祭祀,恐皇天认为皇上诚心不够,或会怖下大祸。”

    贞明帝竭力压制自己的咳嗽,他面色苍白,已是被咳疾折磨得痛不欲生,然听了下边人的话,更为震怒。他身体抱恙,平日已是强撑着精神上朝,他若是能亲自前往泰坛祭祀,又何至于有太子的事。

    贞明帝挥挥手,示意底下的人安静,正要宣告祭祀一事时,底下突然站出一个朝臣。

    “臣有要事要报。”

    偌大的宫殿中回响着一道强稳有力的声音。凝神一听,竟是道女子的声音。

    “臣今日要告发太子聚敛财富,不堪为储,其罪有四。”

    话音一落,满堂喧哗。萧晋辰脸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他往后一看,目眦尽裂。

    这狗咬的温言,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怎样出现在这里的?她不是死了吗?

    还未等他想明白,念咒般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太子横征暴敛,私授凰州前知州姜青霄滥挖银矿,致凰州民、变生乱,姜青霄蒙冤致死,此其罪一也。”

    “科举舞弊,篡改结果,扰乱国纲,目无国法,致天下学子无不寒心,此其罪二也。”

    “粗暴残忍,生性暴虐,哄骗百姓,夺民性命,致匈州泉涌村全村男子皆丧命于矿难,此其罪三也。”

    “假借开采之名,纵吏勒民,横索民财,侵占财产,致首州商人走投无路,多年心血尽数奉上勒索之人,此其罪四也。”

    “以上种种,皆有人证物证,臣请皇上圣夺。”

    话音铿锵一落,如平地惊雷,滚起阵阵浓烟,烟雾熏得人心慌乱。

    贞明帝皱眉,太子这些年干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但废储之事又岂是这般简单。

    “此事容后再议,今日是商定泰坛祭祀之事。”

    听这话,在场之人都知道贞明帝是想糊弄过去。

    温言急道:“皇上,臣今日所告发太子的罪名人证物证俱全,还请皇上审查这些案件,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贞明帝大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天下百姓来威胁朕。你身为刑部官员,有本不按条法上奏,逾越规矩,该当何罪。”

    温言当然不能按照规定将折子层层上递,如若她真这么做了,别说折子放到御案上,便是宫门这一道都难以跨进。她就是要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让贞明帝骑虎难下,不得不查。

    “皇上,凰州一案,太子逼死忠臣;科举一案,寒天下学子之心;匈州一案,埋民无数;首州一案,侵占民之财产。天下百姓惊惧太子储君之位,皆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人,于国于民皆是大祸。皇上今日若是不明查,那不仅仅是天下百姓不服,更是会寒了十万将士的心啊,皇上。”

    萧晋辰额头上的青筋尽起,他朝着温言大喝:“公然在朝堂之上污蔑本王,胡言乱语,你是何居心?来人,将她拖下去。”

    正在这时,御史闻柏林走了出来,只见他跪地发声,“请皇上圣夺。”

    随着他的出现,越来越多臣子也出声齐呼。

    “请皇上圣夺。”

    这世上,纵有狼子野心,贪婪无厌的豺狼虎豹窥探在侧,但更多的是目有黎民,心有公道的骨鲠之臣。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片刻,贞明帝终于妥协。

    “此案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审。”

    对温言来说,此刻犹如天籁之音。

    萧晋辰,已是穷途末路了。

    退出朝华殿后,温言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汗珠。

    原来自己,不是不怕的。

    望着手心出神之际,一只手将帕子递了过来,温言抬头,一笑,接过帕子。

    “谢谢闻御史。”

    他们就站在殿外的长廊上,太阳拨开遮挡住的黑云,天已渐渐清明,闻柏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温言点了点头。

    同路之人,无需言语,心中便已明了。

    与此同时,李承煦根据一个多月以来在怡州城内的侦查绘制出怡州城防图,在一个早晨出城回营。他和贺深里应外合,故意制造出大军撤出青州的假象,引诱大盛再次出兵。

    大盛皇帝贪婪纵念,纵使大盛将士出言怕有埋伏,他还是下旨攻打青州。此旨一下,正中贺深和李承煦的下怀,他们率领两万将士内外包围,来了个瓮中捉鳖。

    青州缴灭一万五千大盛军兵后,五日不到,大昭将士再次成功攻占了大盛的门户——怡州。

    李承煦立下战马功劳,战事暂时告一段落,贺深这才跟他说起李清正已故之事。

    李承煦大惊,即刻启程回京奔丧。

    一月后,太子之案终于查明,三法司列罪数十桩,举国震惊。

    民意难违,贞明帝下旨废储。萧晋辰被关押囚禁在锦京外一座荒废行宫中,没有旨意不能擅出。

    荒废行宫枯木颓败,冷清寂寥。谢惜晚提着一个装着酒菜的篮子进来。

    “大人,我是废太子的良娣,今日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还请大人通行。”

    一枝金簪塞至看守侍卫的手里。

    房间昏暗破落,一推开门,一股难闻呛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鼓味道谢惜晚是熟悉的,以前她家那个住了许多老鼠的小房间里,也有这股味道。

    萧晋辰看见来人,惊讶得自地上站在了起来。

    “晚晚,你来此作甚?”

    一月不见,他形容憔悴,披头散发,所着衣裳皱乱不堪,一如他的为人。

    “我来看看你。”谢惜晚想要将菜放到桌上,可环顾一圈,才发现房间里竟然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她只好将篮子里的菜端放在地上。

    “你会来看我?”萧晋辰怀疑,显然他清楚地知道,谢惜晚不爱他。

    谢惜晚叹了一声,微微皱眉,“我是不想来看你的,但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想。”

    此言一出,萧晋辰激动地扑到她面前,双手紧握她的手,“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怀孕了。”

    萧晋辰突然笑了起来,疯癫似魔,笑得狠了,一行泪自他眼中流出。

    “真是天意弄人啊,这孩子真不会找时候,早些他出生,还能是个尊贵的人,现在,就能是阶下囚的儿子了。”

    “你是不想要他了吗?行,我回去一副药,就能将他解决掉。”

    “我不准。”萧晋辰怒吼,双眼瞪大,血丝在他眼中杂乱丛生。

    “晚晚,你安心生下他,相信我,我还会出去的,除了我,父皇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

    谢惜晚疑惑,“瑞王和七皇子……”

    还没说完,萧晋辰就打断了她,“萧晋时一个残废之人,就算是下辈子都没有资格和我争。”他脸上挂着残酷的笑容,“至于萧晋晖,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龙位啊。还有那个温言,哈哈哈哈,她以为自己赢了,真是好笑。”

    他抓住谢惜晚的肩,眼露癫狂,“你信我,她会万劫不复的。”

    萧晋辰将她搂入怀中,紧的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晚晚,你和孩子等我,放心,等我的人解决掉那些碍路的人,我就能出去了,到时,我定要杀了那昏君,杀了朝华殿那帮昏吏,到了那时,我就封我们的孩子当太子。”

    沉默了一会儿,谢惜晚道:“殿下,我答应你,我和孩子等你。”

    萧晋辰将她松开,惊喜问道:“真的吗?”

    谢惜晚淡然一笑,点头。

    “殿下,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尝尝可好?”

    萧晋辰仿佛在做梦:“从前你从不肯下厨,任我百般央你你都不肯,未曾想到如今身陷囹圄倒有机会了。”

    谢惜晚没有说话,安静地倒了一杯酒给他,“殿下先喝口酒,开开胃,这是你最喜欢的十年归。”

    萧晋辰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先喝。”

    谢惜晚依言喝下,又倒了一杯递给他。

    这一次,萧晋辰再没有怀疑,大口吞下。

    谢惜晚又拿起一双筷子,在每道菜上夹了一口先吃。

    萧晋辰见状,倒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晚晚,对不住,我不该怀疑你的,我保证,以后我都不会怀疑你了。”

    谢惜晚一时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跟人道歉。这句对不住,第一次自他的口中说出。

    很快,萧晋辰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又也许这是谢惜晚第一次做菜给他吃,反正,一会儿的功夫,盘子里的菜就被一扫而空。

    刚放下筷子,一股晕眩之感席卷而来。

    萧晋辰大力拍了拍头,努力让自己清明:“你下药了?”

    “殿下,是不是很晕?我来给你清醒清醒。”

    下一刻,胸口传来一股刺痛,萧晋辰低头一看,原来是胸口开出了一朵红花,还连着一根白得刺眼的花茎。

    微张的口霎时被塞入了一团布,堵住了他呼之欲出的痛声。

    花茎没有自他胸口拔出,相反,还在持续地深入,缓慢地对他施以极刑。

    “孩子,我是有了,不过不是你的,是你经常派去跟着我的那名侍卫,你知道吗?他可比你床上的本事强多了。”

    萧晋辰勃然变色,他想伸手抓住眼前的人,却发现胸上那裂开的肉已经疼得让他抬不起手来。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我会让你痛不欲生,看,现在我做到了。”

    谢惜晚用最歹毒的话,最残忍的杀刀,来消弭她所有的恨。

    “放心,我会活得好好的,就算是杀了你,我也能全身而退。”

    萧晋辰彻底闭上眼的那一刻,谢惜晚如释重负,她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擦干手上的血,打开门,门前是等候在旁的温言。

    没错,助她来杀萧晋辰的,是温言。

    用律法来治萧晋辰的罪,让他背负永世的骂名还不够。一剑抵一剑,一刀抵一刀,有时只有最粗暴简单的方式才能泄尽心中的恨。以死谢罪,再公平不过。

    温言给她准备了路引和新的身份,她的家人也被救了出来,会有人护送她们一家人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那个认识萧晋辰的谢惜晚。当然,也不再是那个认识谢恒暄的谢惜晚。

    温言送了她一段路。

    离开前,她问道:“那个……你说的和侍卫的事?”

    谢惜晚摇头,“你忘了?你给我的绝子药我早就吃下了。刚刚我说的那只是让他死得更痛苦的谎话而已。他让我痛一分,我定要让他痛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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