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歌听到那声音不敢回头。
安之意、明为恩只得放下手中武器,为她让开了路。
大殿燃了地龙,热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殿,并无一名宫人。
容歌来到偏殿。
不大的偏殿,湖光山色的紫檀立地屏风隔断,将他遮挡在后。小小的卧榻,他紧闭着目,面色苍白,身上覆着锦被。
容歌僵硬地立在屏风前,不敢迈前一步。
她胆大包天,无法无天,歹毒至极,可唯独是他,他是她两世唯一软肋。
她慢慢地坐在地上,低垂了眉目,声音带着疲乏不堪。
“我们并未见很多次面,你不喜我是对的,我是坏人,杀了许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可我来京城时,是想过为你做个好人的。
国宴上,我做错了一件事。我喝了酒,与危长瀛入了含春阁,我忍了,尝试了,几乎快死了,可我得活着。
我不能死。
是我对不起你。
我恨他,可我把身子给了他。
我想带你走,先生,我累了,我不想做坏人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落了泪,脆弱,依赖地看向他。
“先生,你能听到吗?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想带你走,我们去哪里都好。”
榻上的卫东篱,缓缓地睁开眼,手扶胸口,虚弱地坐起了身。
容歌猛地站起身,隔着屏风看他。
他面色苍白得厉害,一身雪青的袍带,映衬着他无色的唇,清雅不似真人。
他站了身,黑得清透的眸子,隔着屏风,凝着她,视线停在了她脖颈处一息,微垂了眼睫。
“亲王几次救下清菏,清荷感激亲王,可清荷从未对亲王有过男女之情。”
容歌迈进一步,眸底坠泪:“我不信。”
他低垂着眼睫,微微一笑:“亲王是不敢信,亲王一生顺遂,只清荷对你敬而远之。你不服,必要清荷爱你,可是亲王,清荷爱万物,唯独不爱你。”
容歌猛地四下寻找,森冷道:“定是危长瀛!”
他抬了眸,那眸黑得愈发清透了,安静地凝她,带着叹息道:“亲王,天师从非坏人,他既留你,你应留下伴他。”
容歌迈步就要往屏风后走。
他后退了一步:“亲王,记得吗?清荷说过,自见亲王第一眼起,亲王的声音、亲王的呼吸、亲王的所有,清荷,无法忍受。亲王离清荷愈近,清荷愈觉切肤之痛。”
容歌满面是泪地看着他,悲恸地几要窒息。
他看着她眸,面上愈发没了血色,轻叹道:“亲王是至情至性之人,应去热爱万物,远离清荷。清荷不过凡人,身心许国,不许任何人。亲王之情,清荷不领。愿亲王常伴天师左右,助天师早日一成大业。”
他迈步而去。
阁门外,长身立着一人。
他并不看那人,迈步入了纷飞大雪。
容歌醒悟过来,疼得全身颤粟,追赶了上去。她不要什么大业,不要陪任何人,她只要他,她重生而来,为的从来都是他!
她飞奔而去。
一只手臂自她身后而来,死死揽住了她腰身。
廊下,大雪无声。
容歌看着大雪里快步而去的背影,泣血般大声喊:“先生,别抛下我,为什么又不要我了。我做错什么了,你又要离开我,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我一定会改——”
大雪如絮,纷沓着自穹顶而落。
他快步行在那样的大雪之中,身发皆白,终于不忍,缓缓地驻足。
容歌似看到了希望,看着他背影,去掰困住自己腰肢的手,她看向他,抓住他衣襟,嘶哑道:“放开我!”
危长瀛紧紧抿着唇,忽而将她提起,眸底魔戾横生:“你爱他什么?!他不过陪你三年,他从来不爱你,你到底爱他什么?!”
容歌恨红了眼,如疯如癫,捶打着他:“危长瀛,我恨你!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
她决绝地拔出鬓间钗,刺向他喉。
他手狠狠扼住她脖颈,将她抵在墙壁,魔戾横生的眸,没有了眼白,满是疯狂,一字一顿地道:“阿九,你不爱我,那我们一起死!”
他掌一瞬加重,容歌顿失气力,手中钗自掌心坠落,跌倒在地面。白玉海棠钗于地面钗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他狠狠地扼住她脖颈,贴近她耳畔,一如恶魔低语:“阿九,我会陪你,我们一起死,一起远离炼狱。”
他掌心气力加重。
容歌听到了喉管破碎声,眸光逐渐涣散。
一只手,搭在危长瀛臂弯,那声音很是虚弱,却带着冷意:“放开她!”
容歌涣散的眸,迟疑地看向他,幼时听过的鼓点声,并无规律,她又要死在危长瀛手里了。
可她并不害怕,她的先生来了。
她向他伸出手,艰难地唤:“先……”
扼住她脖颈的大掌,猛然加重。
-
懿亲王府,后宅。
一连两日晴阳,屋檐的积雪融化了。
他坐在矮凳,手里摇着蒲扇,漆黑的药罐被炉火烹煮得咕嘟嘟冒泡。
盼春静立他身后。
他看着冒着热烟的药罐,声线舒朗:“她不喜苦,我加了甘草。她耍脾气不肯吃药,你便看着她耍,不要理她,她自会好的。快过年了,她是热身,夜里会踢三次被。
京城有家斋福记,老板是南地人,她爱吃那里的糖葫芦,你去买了来,拿糖葫芦哄她,这药她肯吃的。”
盼春伺候殿下有些时日了,从不知她这些,好奇地问:“卫大人,您怎会知殿下这些?连天师都不知。”
他生得清冷,不言不笑时,拒人千里之遥,坐在这小凳上,眉目温润,矜贵清雅,几可入画。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捏着厚布,将药罐之药倒出,漆黑的药汤,浸染了一方天地草木之香。
他将碗中药递给忍冬,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一双黑如点漆的眸,仰天看了看天色,从怀中掏出一方鼓起地帕子,递给忍冬:“这是桂花糕,她若问,你便答是天师所做。”
他匆匆而去,刻意避开了前院。
容歌坐在床上,弄了一床红鼠,殿门一开,入了人,红鼠并不惊。
她从袖里掏出一块面点,丢了出去,满床红鼠吱吱出声向面点蹿去,抢光了面点,钻入地下再无踪迹。
她嗓子不可说话,抬了眸,见忍冬端了药,直接躺在了床上,拿被子盖住了头。
盼春走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变戏法似的,自身后变出一串糖葫芦,笑吟吟地道:“天师说了,殿下乖乖喝药,一日可食三串。”
容歌不得说话,自也骂不得人,无声冷笑,盼春拿糖葫芦抵她唇边。
容歌对这坏东西自来没什么忍耐力,只没吃到合口的。那日与危长瀛逛庙会,是着实馋了,吃了不下三十串糖葫芦,若换合口的,能一直吃。
见盼春神色殷切,试着咬了一颗,眸眼一亮。忍冬及时将药递来:“殿下喝了药才得吃。”
容歌觉自己失了做主子的威风,她在外间也算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提出名来也可小儿止夜啼。
可她两个奴婢偏就不怕她。
两人都笑吟吟地看她,似等着她耍脾气,容歌反其道而行之,捏着鼻子,把药一饮而尽。
危长瀛回来时,容歌吃了一地竹签子。
两宫女没斗过她,一左一右立在床前哭丧着脸。
他将她抱起,殿内没了人,容歌面上没了表情,索性闭了眼装死。
他放了帏幔,抱着她在床上合衣躺下,容歌试着挪了挪,想离他远些,那大掌刚好可握住她腰身,钳住她腰身,将她牢牢困在怀里。
容歌拿过他掌,在他掌心写道:“我待烦了,让我出去。”
危长瀛将她覆在身下,声音有些沙哑:“想换个法子出点声?”
容歌倒抽了一口凉气,也不装了:“姓危的,外头姑娘多着呢,你就是看上真仙女我也给你弄下来。你能不能换个人,我现在看见你嘴里直犯酸水。”
危长瀛沉了眸色。
容歌有些犯怵,却生就一身反骨,冷笑道:“我可不怕你,有能耐你再掐死我一次。”
他起了身,将她抱起,坐在软榻,抬掌挥开殿门:“阿九,你不应逼我,你若不肯乖乖待在我身边,下一次,你我只有再来一世了。”
檐廊下,融雪如雨帘。
雨坠声沉重。
容歌身上有些冷,也知危长瀛能说这话,是铁了心定要带她一起死。
容歌很有自知之名,她两辈子若非生了一张好脸,想弄死她的人,能从京城排到南地。可知道是一回事,她愿不愿改却是另一回事。
她窝在危长瀛怀里,抬眸瞧着他:“你能接受我心底有人,日后拿你当他替身吗?”
危长瀛手掌扼上她脖颈。
容歌娇羞一笑,用了内力,狠狠地拍在他心口旧伤:“你就是太正经了,开个玩笑。”
危长瀛俯瞰着她:“阿九,本尊从不与你开玩笑。”
他掌心气力微重。
容歌微微变了色,又惊又怒地再次拍上他旧伤,气道:“我若死了,谁陪你困觉。”
危长瀛另一手,钻入她胸口。
容歌白了脸,僵硬了身子。
他低眸深深地看她:“可是阿九,你纵喝了醉红尘,仍在抗拒本尊,你的身子,排斥着本尊,是因这里装了人。”
他碰触着她心脏。
容歌强做镇定道:“我能忘了他。”
他感受着她心脏急促地跳动,低垂了眉目。
容歌忙在他怀里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试探道:“其实你我也算同一类人,你不喜我,却必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也不喜卫东篱,留他在身边,是为了……
为了……”
容歌话编不下去,咬着牙道:“我留他在身边,是为了睡他,报复他。”
危长瀛沉默抱着她站起身,挥掌关闭门,
红帐闭拢。
容歌想要求饶。
他冷笑:“本尊想报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