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施施在剧痛中醒来。
仿佛四肢百骸被锤得粉碎,又被布条重新缠裹在一起,全身似乎裹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应该冒出了无数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终于,她推开了无比沉重的眼帘,看到了一盏温暖的宫灯。
但这盏灯火初一看无比刺眼,她皱着眉头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
耳边响起来一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施施呀,你醒来了?”
她神游了一下,细细思考了半晌这是谁,想说话,但喉头又发紧说不出来。
“不着急不着急。”那个声音笑道:“真是命大,竟然真的还能活过来。”
活过来?
周施施细细思索了半晌。
是了,她喝了毒酒,皇后要毒死她。
现在怎么到了瑶光宫,又回到了太后宫里?
竟然又活了过来吗?
她努力撑起沉重的身体,想要起来,却被按下。
“太后奶奶……”她嘤咛道。
“大病一场,不要着急起身,不要着急行什么礼,先好好养着。”
太后叹息道:“作孽啊……好好一个闺女,天天要想着杀她。”
旁边的宋嬷嬷便说:“太后真是过于慷慨了,本是留着自己保命的寒玉丸,这一场全都给了这小姑娘。千两黄金一丸的丹药,不要钱一样灌进去,又吐出来,又灌进去,又吐出来,浪费了不知凡几,才终于留下这姑娘一条小命。”
太后的声音便又笑起来:“偏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守财奴,救成一条命这么大功德,你偏在那里计较值几个千两黄金,浪费不浪费。下辈子你最好托生成一个守着金山银山的财主才好。”
宋嬷嬷便也笑起来:“谢太后亲封吉言。”
一屋子的人似乎便笑起来。
原来是真的没死啊,又到了瑶光宫。
周施施心下一慰,又实在睁不开眼睛,终于又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几日几时。
周施施睁开眼睛,发现屋里没人,只有床前小几上摆着一碗温温的白米瑶柱粥,她一见这碗粥,就觉得自己腹中极饿,尝一口,便觉得这粥无比香浓甘甜,便赶紧端起碗来。
碗不大,几口之后,周施施手里就剩了个空碗,她又打量了一下屋子,还是先前在瑶光宫住的那一间。
屋里没人,阳光透过窗纸,在屋内晕成薄薄的一片明亮的光晕。
生死之后,恍如隔世。
空碗、空屋、空落落的心,周施施一时觉得死里逃生应该欣喜,一时又觉得生而无趣,极其悲凉。
正默然间,她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似是十分悲伤。
周施施心里不由得十分感怀,便放下碗,循着声音寻去。
原来这声音竟来源于瑶光宫里的东花厅,她悄悄站在丝幕屏风后,隐约看见太后坐在正位喝茶,西首上坐着一名朝服盛装妇人,拿着手绢,正悄悄哭泣。
那妇人边哭边道:“太后娘娘,臣妾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们王爷素日对皇上对太子都是忠心耿耿,对国事素来也是愿意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让我们平成王府平日做什么都是使得的!可是我们的娴娴才刚满十五岁,就要送到那遥远莽荒的地方去,这岂不是挖我的心肝?我就这一个女儿,求太后娘娘做主。”
周施施心想,原来是平成王妃来求太后了。
太后笑道:“你就这一个女儿,舍不得挖心肝,皇上倒是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嫡长公主明华,一个是十四岁的明雅,你是要把明华送出去呢?还是把明雅送出去呢?”
平成王妃立刻跪倒在地:“太后娘娘,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臣妾的意思是,可不可以换其他宗室的女儿?很有几个王爷,有数个女儿,是不是可以另换更合适的郡主县主去?”
太后慢条斯理喝着茶:“你且说说,你是要哪个王爷的哪个女儿代替你女儿出去?”
平成王妃一时愣住,嗫嚅了半日,又哭道:“臣妾哪敢说哪个王爷的哪个郡主,我们平成王府也只是郡王府,臣妾原是让明娴娴进宫陪侍公主,臣妾也不敢……”
说到这里,她又抓起帕子,嘤嘤嘤哭起来。
太后又笑道:“平成郡王府,也是食国家俸禄,受万民供养,也要忠君报国,承担家国重任,这是平成郡王府的本份。再者,一个郡王府,得了个亲封的公主,还记在皇后名下,这是多大的体面多大的荣耀?又是为大胤做出了多大的功劳?你作为母妃,理应贺喜才是,何苦如此哭哭啼啼?”
平成王妃被太后一番大话怼得说不出话,又不肯走,只好继续坐在位子上一心一意哭起来。
良久,只听太后放下杯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在哀家这里哭也没有用,这和亲人选,不是哀家定的,这是皇帝和皇后定的,瑶光宫早已不管这些杂事,你要换人,你得去说得上话的码头去。”
平成王妃顿了一顿,又嘤嘤嘤哭起来:“太后娘娘,若是还有别的办法,我又何必来劳烦您?实在是……皇后娘娘这几日说是病了,不见外客。我们又打听到尚书台的圣旨即将下来,待到尚书台圣旨下来之后,就什么都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
一声清亮的女声传入花厅,原来是明华兴致盎然大踏步进来。
周施施一愣,看见后面几个小太监推推搡搡地,把一名男子推进屋内。那男子竟然被捆着手,仿佛一身狼狈。
“明华,你这是做什么?”太后皱眉道。
平成王妃一看那名男子,竟然是郑澄,登时便惊得站了起来。
“太后奶奶,父皇跟太子都说了,须得郑澄自己答应,才肯赏郑澄给我做驸马,我这不是把郑澄带来给太后奶奶看看嘛,让他当着奶奶的面答应我,让奶奶做个见证。”
明华开开心心地跪下给太后磕了一个头,便向后把手一招。
几名小太监赶紧把郑澄的手解开,郑澄便沉默着,跪下来向太后请安,待到他抬起头来时,周施施方才从屏风缝隙里看到郑澄脸上已经赫然有好几道抓出来的血痕,头发也有些乱。
只见郑澄磕完头之后,便直起身来,顽强地说道:“请公主殿下放过我,我不愿意。”
明华听得郑澄这么一说,气得柳眉倒竖,登时起身往郑澄身上一踹,踢得郑澄歪倒在地,但郑澄又顽强地爬起来跪正,朝太后端端正正磕个头,盯着地面继续说道:“请公主殿下放过我。”
太后低着眉头,竟然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的,面无表情端起杯子喝茶。
平成王妃缓缓坐下,看着郑澄的脸,而郑澄内心骄傲,不愿意被王妃看见脸上的血印子,只是掉过头去不敢看王妃。
看着明华又要踢人,平成王妃终于是憋不住了,她叹了一口气:“明华,我也是你的长辈,我也说得你几句,婚姻大事,原不应如此强求,若是人家不愿意,你强扭是不会幸福的。”
明华冷笑一声,说:“你们明娴娴喜欢的东西,偏我也喜欢,我既然喜欢,我偏要拿到手,偏不给明娴娴。王妃自然是我的长辈,等我尚了驸马郑澄,定然也请王妃来喝我们的喜酒。”
平成王妃原本是对郑澄极其满意的,但突生变故,当前却好为郑澄讲话,只好笑道:“那是,大胤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自然想要什么无不能要到的。只是郑澄是新科探花,天下文士之佼佼者,公主如此待郑澄,不怕学士们寒心?不怕言官们奏本?若要我说,公主殿下还是得忌讳一下天下悠悠众口。”
“笑话,言官们学士们管得到我堂堂嫡长公主的婚事?倒是王妃,你管管你女儿的婚事吧,我的婚事如意不如意尚不得而知,但你女儿的婚事定然是如意不了的!”
明华起身往旁边的椅子一坐,便从宫女手中端过一盏茶喝起来。
平成王妃气得站起来,正欲行礼告辞,突闻门外禀报:太子殿下来拜。
话音刚落,只见明昭脚蹬着一双纹金马靴,一身羊皮滚织锦骑服,俊朗如风地一脚踏进宫门。
明昭给太后跪下行了礼,然后一手把郑澄提了起来。
他冲着明华不悦道:“郑澄是东宫属臣,姐姐也看着我的面子,不要太为难了他。”
郑澄便松了一口气,低头退到一边。
屏风后的周施施便也松了一口气。
太后终于放下茶杯笑了:“太子倒也讲义气,特意从马场过来护着郑澄。”
明昭便笑道:“那倒不是,孙儿此来是来给奶奶请安的。”
太后沉吟了片刻,又笑道:“太子看来是政务不忙,有空来给哀家来请安,聊些闲话?”
明昭也笑道:“孙儿不是不忙,而是太忙了,东宫也缺人手,所以来请奶奶赏孙儿两个恩旨,一是把郑澄赏给孙儿带回东宫,二是东宫内务需要些人来管事,旁的人我不放心,但是施施妹妹是自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又是母后的外甥女,把内务交给她我放心,况且施施妹妹日前也求过我要帮我掌管东宫内务,所以求奶奶把施施妹妹赏我。”
还没等太后说话,明华突然就站了起来:“第二个我不管,但第一个我不同意,郑澄是我的驸马,做不了你的东宫属臣。”
明昭说:“郑澄是父皇恩许的东宫属臣,只是尚未拜官,姐姐且别闹,姐姐若是看上旁的什么人,都使得,我替姐姐张罗。”
明华慢慢踱着步,走到郑澄面前,把脸凑上去笑着盯着郑澄:“不,我就要他,他长得好看,文章也好看,风度气质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喜欢的东西,我偏要得到不可。”
郑澄退了一步,偏过头不看明华。
明华便收回眼神,慢慢踱开:“不给我做驸马也可以,只是郑澄以后别想婚配了,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他是本公主看上的人,谁敢将女儿嫁给他,就是跟本公主为敌!他这一世就别想娶妻罢!”
明昭低头不语,喝着茶,微微偏头,看了看郑澄。
只见郑澄两目微张,眼里一片死灰。
明昭低头半晌,便道:“姐姐说笑话了,今日且说今日事,郑澄得跟我回东宫。”
明华便又冷哼一声:“太子或许回宫问问皇后娘娘,前一阵子我的差事,可替皇后娘娘办得妥当?我跟太子终归是姐弟,太子须得想明白些。”
明昭端起来的茶杯停在半空中。
屏风后的周施施登时愣在当场,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那一日在鹿林苑捡起郑澄玉佩的前因后果忽然重新闪现,一些没有想明白的细节忽然浮现了出来。
那一日,明华同皇帝和皇后同游鹿林苑;
那一日,明华与皇后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那一日,逃出皇后掌控的周施施,以“欺君之罪”的名义,重新落入皇后之手,并被光明正大赐死。
原来,明华竟然转向了皇后?
是了,三皇子已经之藩,淑妃已经失势,皇宫内只剩另一名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太子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稳固。
明华若是聪明人,当然要借此机会重新选边站。
即使不重新站队,若是皇后要周施施,明华要郑澄,两者也很容易达成交易。
平成王府和郑氏议亲之时,两情相悦互相满意,如何拆掉这桩婚事呢?若是明娴娴成为和亲人选,自然可以顺理成章棒打鸳鸯。
一丝一丝的寒意,一层一层裹紧了周施施,她的心,又一分一分地往下沉了下去:时隔多日,自己没有死的事情,定然已经传遍了皇宫内外,皇后与太子自然是已经知晓她又死而复生。
既然那一日,皇后已经向她说破了所有的秘密,那更加不可能放过她,这一刻太子来索取她做东宫女官,自然不是东宫真的需要一名尚宫,皇后与太子所图的,依然是她周施施的这条命。
明昭抬在半空中的茶杯终于送到了嘴边,他慢慢喝了一口茶,然后他缓缓转头看了看郑澄,又转头去看了看明华。
“自古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的婚事,做弟弟的自然是无权过问的,姐姐也不必太怪罪于我。”
此言一出,周施施倒抽一口冷气。
郑澄不敢置信地立刻站直了身体,愣愣地看着明昭。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太子这是把郑澄卖了。
太子一旦不再干预明华与郑澄的婚事,皇后自然更不会干预,对于皇帝而言,是否将探花赐婚与嫡长公主更无甚要紧。一道圣旨下来,郑澄便再无脱身之地,除非豁出去阖族的性命前途。
周施施站在屏风后看着郑澄突然颓下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十分无力,一种蝼蚁看着蝼蚁的悲切之感浮上心头。
郑澄啊,明明数日之前还是那么霁月光风,清风明朗的少年,竟然要被眼睁睁断送吗?
正在此时,沉默多时的太后突然“哈”地轻笑一声:“哀家刚才才想明白孙儿的话,原来太子是看上了周施施,要收去做东宫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