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六年，秋夜，碧坤宫——
皇后站在一口薄薄的棺材旁，慢慢抚摸棺材里垫着的，周施施穿过的绣满凤纹的重锦公主朝服，以及散乱在衣服上的宝石珍珠黄金钗环。
良久，她才默默在这些衣冠之上盖上一层白色的粗布，再抹平。
她的眼睛盯着这个空空的棺材，脸上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你见过她了，她果真没死是吧？”
明昭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他点点头：“是的，周施施在太后宫里，脸上虽略有病气，但说话行走已经无恙。”
皇后“呵呵”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
“我的女儿，果然没那么容易就死。”
“听说太后此番救周施施，已经耗尽了瑶光宫里所有的寒玉丸，花费不下万金。太后如此重视周施施，母后以为是为何？”
明昭缓缓说道。
“为何？”皇后直起身来：“太后早就注意周施施了，就跟你觉得她的身世有秘密一样，太后也发现了她的身世可疑，而且，太后已经在怀疑，她根本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而你，并不是皇帝的亲儿子。”
皇后的微笑有点发凉。
明昭的心沉了下去。
“可是母后，周施施在瑶光宫，她……会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元熙十六年，秋夜，瑶光宫——
周施施默默吃着案几上的饭菜，不敢吭声。
太后也坐在堂上，吃着饭菜，不时的叫身边的小宫女给周施施送来一两碟子胭脂鹅脯或者火腿酿豆腐之类的精致小菜。
“施施，哀家记得这几样，是你爱吃的。不用行礼，好孩子，好好吃饭，奶奶爱看。”
太后在融融宫灯下的笑脸格外和蔼可亲。
“嗯嗯，谢谢太后奶奶。”周施施只好口头致谢。
太后喝了两口汤，又笑眯眯地看着周施施：“你看你，真的是个漂亮灵气的孩子，怎么在皇后膝下养了十六年，她竟屡次三番要杀了你，怎么舍得下手呢？”
周施施咬住嘴唇，狠狠吞下口里的食物。
她默默地转向太后：“许是施施蠢笨，不得皇后娘娘欢心，一而再再而三做错事，以至于不容于皇后娘娘。”
太后笑着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先前你出宫的事情我问过了，你要出宫的事情，是禀过皇上的，谅你也不会去蠢到伪造皇后文书。后面的事情，你是骗了皇上，但其实这种事情，打打板子小惩大戒也不是不行，不至于就要了性命。”
周施施默默听着不答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太后奶奶喜欢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太后又问。
周施施低低头：“太后奶奶宅心仁厚，许是施施有一点小小的运气能得太后奶奶抬爱吧？”
“因为你长得像我的小孙女们，既像明华，又像明雅。”太后看着周施施，笑容深邃。
“能长得像几位公主，是民女的福分，民女惶恐。”
周施施一脸受宠若惊。
太后笑起来：“施施，你也是个小狐狸。”
“太后奶奶是何意，施施不知道。”周施施背上已经冒汗了，面对太后绵密的试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到什么时候。
太后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施施，你愿意嫁给太子做侧妃吗？”
周施施马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愿意，太后奶奶，施施并不愿意做太子的侧妃。”
太后盯着周施施：“你喜欢郑澄？那我把你赐婚郑澄可好？”
周施施的神情茫然了片刻，然后低头摇了摇。
“为何？”太后奇道。
“因为，”周施施也叹了一口气：“郑澄喜欢的是娴娴，并不是我。我既不愿意去趁人之危，也不愿意嫁给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太后笑起来：“施施，你倒是有三分傲气。”
太后又递给小宫女一个小瓶子，小宫女立马把小瓶子奉给周施施。
“瑶光宫自己酿的玫瑰露，”太后说：“香甜醇厚，你该会喜欢。”
周施施把玫瑰露倒在琉璃杯里，那杯子里立刻闪动着血珀色的光，芬芳四溢。
微微抿一口，甚是香浓馥郁，令人有点目眩神迷。
“施施，哀家挺喜欢你，哀家看着你啊，总觉得是自己的小孙女。”
太后又叹息道：“所以，看到你的尸体，奶奶当时真的心疼难受，当时奶奶摸着你的身体，都凉了，奶奶我啊……
太后眼里浮起一层微光：“奶奶最后摸了摸你的胸口，发现还有一点点暖气，当时奶奶喜极而泣，奶奶心里只想着，不顾一切代价，都要救活我的小孙女，多少钱都可以，多少时间都可以。”
“太后奶奶！”周施施眼眶有点湿，她抬头看着太后柔软又伤感的脸，顿时动容。
——太后奶奶，您可能不知道，那个要我性命的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可是，这话如何能说呢？
突然有一颗眼泪从周施施眼里滑落下来。
她周施施，有父有母有兄弟有姐妹有奶奶，偏偏，一个都不能相认，偏偏，只能活得像个孤儿。
——太后奶奶，其实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我的亲奶奶。
又一颗眼泪也滑落了下来。
那个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她亲奶奶的老人，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小孙女，两次救了她的性命。
许多泪水簌簌落下。
“哟？怎么哭了？”太后看着周施施，赶紧掏出来一块绣帕。
小宫女赶紧把绣帕送给周施施。
周施施攥着绣帕，更加委屈了，她的泪水争先恐后涌出眼眶，周施施只好拿帕子盖着脸，狠狠擦着眼泪。
“有什么委屈，跟太后奶奶说说。”
太后温和地看着哭泣的周施施，嗓音软软地说道。
周施施吸住鼻子，勉强止住眼泪，看着在微暖摇曳灯火下，太后温暖微笑的脸，心里抖成一片。
太后只是默默看着她，坐在一盏温暖的灯下，等着她说话。
——元熙十六年，秋夜，碧坤宫——
“以前的周施施一定会说错话，现在的周施施，已经死过几次了，她并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皇后冷冷地看着手里一根黄金凤钗，那是当日，她亲手给周施施插过的钗子。
“死过几次的人，血已经冷了。”
“你，我，周施施，高川林氏、甚至东陵周氏，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定会俱损。”
皇后抬眼看明昭：“若是周施施和你的身世大白，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明昭不禁打了个寒蝉：“谋大逆罪，十恶不赦，诛九族，林氏满门……我们都逃不过……”
“不会，”皇后笑道：“大胤经不起这种朝堂血洗，大胤皇室也丢不起这个脸面。，这种事情，写在史书里，是会遭万世嘲笑的。”
皇后不禁笑出声。
“那？”明昭抬眼。
“你和我，都会不小心死于某个意外，或是不小心病死。”
皇后笑道：“高川林氏，会突然因为某一次朝拜不合礼数，或者某个差事不对，总之是以旁的名义，被抄家灭族，而东陵周氏，会遭到连坐。”
“她周施施，会先得到承诺而活下来。但是……”皇后缓缓把手里那根钗子插在头上。“她也会在某一天不小心病死或者死于意外……谁知道呢？宫里的高手多的是，宫里的毒，也多的是。”
明昭盯着皇后，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冷了。
明昭咽了咽口水，有点胆战心惊地问道：“那母后既然说，太后早就怀疑我与周施施的身世了，那为什么一直不动手？”
皇后勾起嘴唇，她看了一眼明昭：“当年周施施是在城门口当着禁军的面出世的，太后没有办法让皇帝和天下人相信，一个当着皇帝的面生下来的孩子，一个做了十六年储君的人，竟不是真正的储君。”
——元熙十六年，秋夜，瑶光宫——
“太后奶奶，我出生时母亲就离世了，父亲不要我，皇后姨母厌弃我。从小到大，只有太后奶奶如此待我……”
周施施突然避席，朝太后深深跪拜：“施施不想出嫁，施施想一直陪着太后奶奶，像向亲奶奶尽孝一样，孝顺太后奶奶。”
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她立刻抬了抬手。
小宫女便赶紧过来把周施施扶了起来。
太后沉吟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施施不是想陪着太后奶奶，施施是不敢出瑶光宫罢了。”
周施施伏在地上的背一僵。
“今日太子求娶你做侧妃，倒也不是真的喜欢你，而你拒绝成为太子侧妃，倒也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郑澄。太子要求娶你，是为了杀你。你不想嫁给郑澄，是想活命。你想留在哀家身边，只不过是想久活一些日子罢了。”
太后的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阴晴不定。
“周施施，太后奶奶说的对吗？”
周施施远远看着太后，不敢出声，心里渐渐发寒。
“太后奶奶对你好，想让你感动，说出心里话，但你就将计就计，假装感动，然后给自己找活路。是吗？”太后依然微笑着，只是周施施觉得那个微笑里，莫名其妙地透出一股杀气。
“周施施，你需记得，是谁救了你两次。”
“周施施，你还要好好想想，现在，你只能在瑶光宫有活路，离开瑶光宫，你就是死路一条。”
太后的声音变冷了：
“太后奶奶的喜欢和庇护，不是无缘无故的，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效忠。你明白吗？”
周施施不敢说话。
“周施施，你想继续求得太后奶奶的庇护，你最好想明白你要拿什么出来交换。”
周施施一阵颤抖，她向太后匍匐下去：“施施太后奶奶的庇护，请再给周施施一点时间，周施施一定给太后奶奶答案。”
——元熙十六年，秋夜，碧坤宫——
“母后说过，太后认为周施施长得像明华、明雅，又听说太后此番救周施施，花费不下万金。太后对周施施，还是有些奶奶对孙女的疼爱吧？”
明昭的话音刚落，皇后就忍不住笑起来。
“疼爱？”皇后笑道：“昭儿，你且记住，帝王家是没有感情的。”
“明华才是太后从小养在身边的正经孙女儿，你看太后真的疼爱明华吗？”
明昭不解地问道：“太后不是一直极其宠爱明华吗？予取予求，百依百顺。谁不知道，明华公主，是大胤最受宠爱的第一贵女？”
皇后嘴角浮现一丝讥讽：“疼爱？百依百顺？”
“明华才是宫里最可怜的孩儿。”
皇后浅浅叹了一口气。
“太后把她养在身边，从来没有想过给她好好谋划未来，只是一味骄纵着她，把她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而我，只不过有样学样，纵得她更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罢了。”
“太后如此做，又是为何？”明昭问。
“明华是皇帝的长女，身份尊贵，没亲娘真的为她着想，又没有夺嫡的资格。这种人，是最好的刀子，也是最好的蛐蛐儿草。”皇后说。
“蛐蛐儿草？母后的意思是，挑逗我们和三皇子？”明昭惊道。
皇后微笑着看着明昭：“这么多年，太后对淑妃和明伦立嫡失败耿耿于怀，但淑妃和明伦已经不再愿意纷争，所以，太后就一再挑唆我与明华的关系，让明华一再反对东宫，一再挑唆淑妃与明伦参与夺嫡。”
“至于明华在一再挑唆中会有什么下场，会在朝野落下什么名声，这一辈子要怎么过，她的太后奶奶才不在乎呢。”皇后冷笑道：“太后奶奶连明华的死活都不顾，你以为她会格外青眼周施施？”
“说到底，太后花费万金，不是为了救小孙女的命，而是为了得到一个新的工具罢了。”
皇后看着明昭，明昭却觉得皇后的眼神穿过了自己，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而那眼神里，却分明涌出无比浓烈的哀伤。
“孩子啊，你明白吗？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