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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娜的脸色霎时惨白。
她说她不养攀咬主人的恶犬,可被主人丢弃的爪牙人人喊打如何活命。华尼托不要她了。被冠上华尼托标签的她,被华尼托摒弃的结局,大抵只有一死。
她不是没想过让她的对家收留,她不是没尝试过和迈尔伯特的势力接触。怪她,怪她自己,早年为表忠心,事情做绝,得罪太多。人家不屑于她的橄榄枝,不需要她的投诚。她转了一圈为自己物色了不怎么起眼的皮尔斯,还没等他坐大,却等来了牵连。此时她方明了,人们口耳相传里华尼托的手腕从不是吓小孩的鬼故事。
可惜,太晚了。
“这些年我自问对您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博士,您不能……您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将我全盘否定。谁不知道我阿琳娜是您的人,您的狗,您这般用之即弃,岂不寒了旁人的心?对,我留有私心,暗谋退路,可这难道不是您威名过甚?您若将我弃如敝履,就不怕更多如我的样例冒尖?博士,过河拆桥的事,没人想做,都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这些年,我为您办过这样多的事,您就不怕我情急之下,呈堂做供?”
阿琳娜一气呵成地攀旧情、夹棍带棒、半求饶半威胁的妥协,不能让人不喝声精彩。唯独被做说辞针对的主体,连眼皮都没掀起。
“阿琳娜,空口无凭。”这是华尼托对她仅有的答复。语气懒散得像在打发不更事的孩童。
空口无凭?怎会是空口无凭。她替她办的桩桩件件,怎会不为自己留痕。博士势在必得的项目,博士不肯放走的人才……哪一次不是博士一句话,她立马着手办,办得又快又好又漂亮。哪有博士一句话,哪就有阿琳娜。谁都知道。
一句话。
阿琳娜的得意僵在脸上。手链和手铐在桌面拖行出刺耳响声,她充耳不闻。她死死瞪着眼,死死瞪着华尼托:“您从来都只有一句话。”譬如哪里的项目事关重大,譬如哪家的学徒大器可成。她华尼托博士从来只有不咸不淡一句话,是她阿琳娜“解读过度”做了那背后见不得人、也落下把柄的举措。她留下的痕迹所暗证的是她自己的恶行,从来只是。
“您一直都在为今天做准备吗?”这是一句疑问又不是疑问。阿琳娜不甘、脱力的脸上扯出一抹自嘲,“是了,您从没信过我,没信过一个人,所以您总有后手。您就这么睁眼瞧着,瞧着我跳梁小丑般去求迈尔伯特,瞧着他连大门都不让我进;瞧着我走投无路,投靠向了皮尔斯,沾沾自喜签下我不自知但你心中有数的败局。如果我说,这都是一时鬼迷心窍,您还会再给我机会吗?”
机会。说难很难,说容易又很容易的词。只是华尼托从非良善之辈,所以阿琳娜也未报太多希望。
“我们的规矩,你还记得吗。”华尼托从抵靠的墙沿站直,像才睡醒的懒猫,眼神很淡,口气更淡。
规矩?她自然是记得的。记得步入职场不久的自己被杰瑞曼德琳相中时的雀跃,记得走进那间并不高大但足够叫人震撼的建筑时的澎湃……也记得所谓传信人点中她时的野心和憧憬。和诚信办的徽章一同交给她的,还有一份嘱托,他说:“华尼托博士的规矩,不问缘由。”
彼时的她欣喜非常得放手一搏,想着任她发挥的自由,才是对她的野心和能力最崇高的尊重。而此时……此时她才真正读懂这句话。
“不问缘由。”阿琳娜直视着自己过分年轻的上司,一字一顿,字字无力。
不问缘由,是用人时的不咎过往,亦是弃用时的毋需辩解。
不问缘由,不计从来,只看结果。而结果从来难如人意。
她颓然跌坐,顾不上被磕碰的手链,也不再计较无用的体面:“是我……太天真。”她曾引以为傲的一切,她的事业、地位、权力,俱是旁人给的。而人家……如今不愿再给了。
她能如何?她无能为力。能做的唯有接受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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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斯塔克望着一方颓然、一方淡漠、这再明确不过的结局已定,半打趣说,“你放弃了这个并不忠诚、也不怎么可靠的下属。之后呢?之后她会怎样?自生自灭听起来并不像是你们的做派。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们会容忍任何一个知悉秘密的叛徒,残存在这世上。即使,恕我直言,这位阿琳娜博士看起来还算是忠心耿耿,她的问题更倾向于内部派系矛盾。当然,我想你并不在意上述的任何一条。毕竟对你而言,转身离开的人不值得再费心思。可以理解。”
斩草除根,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华尼托心想。事实是万事皆难根除。即便是九头蛇的不遗余力也无法确保,只能尽力而为。
至于阿琳娜——阿琳娜·埃里克森谈不上什么紧要人物。她经手过的履历不可胜数,但每一位人事经手过的履历同样不可胜数。她是华尼托与迈尔伯特、查特韦格分权割据时,可有可无的后院管家,比旁人多一些些能耐、一些些智慧、一些些手腕。但她从不是令人省心的管事。好在诚信办这地方,说秘密遍地是秘密,真论机密又谈不上机密。
一如阿琳娜此人。
华尼托不必要她非死不可,只是也没什么留下她的理由。华尼大抵不会为了取她性命,过度谋划。若是手到擒来,也未必不能考量。
“她的结局,我以为取决于你们审讯的结果。”华尼托挪过视线,对准斯塔克,眼角看不分明的似笑非笑,不知有无嘲弄,“莫非你们也打算遵循九头蛇这套便宜行事?”
答案自然是不能。话到此刻更不必再谈。
定罪的过程并不复杂,证据面前,留给阿琳娜回旋的余地并不多。承认与否,事实都胜于雄辩,不论这事实是否有人在刻意呈现。
压垮一个人有时仅需薄薄几页纸。曾为升迁搭起平滑阶梯的光彩履历,背过面来也可以是砸人落云端的耻辱钉。阿琳娜的骄傲、自负、得体、光鲜,被华尼托博士近乎漠然的言语击穿、碾碎。初来乍到时昂着脖颈的高贵天鹅,到底被现实折弯了头颅。
生命中更无法承受的,比起压垮双肩和脊梁的重担,兴许是弹指灰飞的轻。
阿琳娜精巧、碰触不起的手链到底被笨重的手铐磕出斑驳,就像那双曾也不可一世的眼睛终究学会了谦卑,哪怕代价是彻底熄灭的光和野心。
华尼托笔挺的背影踩着轻不可闻的脚步,迈入走道的灯火通明;而阿琳娜疲惫、消瘦的肩胛和凌乱的发丝一道埋入桌面,审讯室昏暗的灯打在直不起的脊柱。
“你就这样抛弃了她。”布鲁斯把华尼托唤进了观察室。
观察室里不止有他。华尼托的视线极快地掠过每一个人,并不为谁逗留。她甚至懒于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们怎样说她——理智、冷血、薄情——同样的话这些年里她已听得太多。她也并不将这些评价作负面解读。唯有绝对的清醒方能送她上高位,只有绝对的冷清才可保她周全。那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武器。
曾是。
“难怪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说这话的布鲁斯·班纳博士显然对她抱有敌意。她并没有赢得每一个布鲁斯。
华尼托环臂胸前,冷眼看着昔日同伴因她的不再管顾而势颓。
阿琳娜·埃里克森非是良善,而对她用之即弃的华尼托更叫人心寒。这里的眼睛沐过阳光,也见过阴霾,但坚信的始终是爱、正义和救赎。
“你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史蒂夫摇了摇头。她的余光能瞧见他皱紧的眉,却没有转头,因为不想看见他满眼的正义和指摘。尽管这不能令他闭嘴,“她固然罪迹斑斑,可没有你的引导,她也到不了今天。”
是的。引导。人们总是不遗余力追根溯源。引导、教唆、引诱……那诚然能让不善之人走上恶途,可倘若没有心中那点能被放大的恶,又何来引诱?
都是一窝蛇窟里的毒蛇,谁也不比谁好,谁也不比谁差。但华尼托没有解释,解释是毫无意义的。残忍的不是真相而是信念。信念相悖的人无法说服彼此去试图理解相左的道。
她只是淡淡回答:“我把救赎的选择和机会交给了你们。”
史蒂夫仍一意孤行:“我们更希望你能亲手握住这选择的权利。”
选择嘛?她挑了下嘴角,那也许并不能被称为一个笑。他们早已做出选择。每一个人。而现在,是为这选择而等价交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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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室的门被人敲响。是名年轻的探员。他告诉这一屋子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人,他们或许会想打开电视,瞧一瞧1号台的新闻。
离遥控器最近的鹰眼打开了电视。所有人目光转向电视屏的时候,华尼托并不掩饰地看了眼腕表。
【插播一条突发新闻。学术卓越与诚信办公室主任阿琳娜·埃里克森于昨日凌晨,其位于西海岸的私宅被捕,于今晨转移至纽约。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新闻经多方人士核实无误。据悉,阿琳娜博士批捕于学界掀起兴然大波,面对各方问责,诚信办压力巨大,宣布召开记者发布会向社会通报。本报记者已赴会所,下面请听现场连线……】
阿琳娜突发被捕、诚信办巨压之下不避不退召开发布会,比起事故公关被迫展现的责任,更像是有预谋的演出。
华尼托周边的人不时打量着她,还好时间太紧,留给他们发挥揣测的余地不多。
代理办公室希思罗向学界、公众鞠躬致歉,承诺诚信办将成立特殊调查组自纠内部纪律。调查组及诚信办的负责人一职经内部投票提名,名单经由杰瑞曼德琳生物、凯密士奇化学与制药、科伯雷特新型机械三家权威机构的代表人士审议、表决,一致同意任命科林·巴克斯维担任。
【科林·巴克斯维参与过三司的培养者企划,各方面均有涉猎,其经历……】
希思罗字正腔圆的播报仍被电流不断传输,只是神盾局审讯室内外的探员、囚犯已无一人能听进。
“巴克斯维?你们选了他?可是他懂什么?”班纳博士的脸因困惑而褶皱着,困惑同样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华尼托一步。
同样的质问也发生在审讯室内。
被现实抽空气力的阿琳娜,在听到巴克斯维之命时瞪大了眼睛。这股荒诞和滑稽让她腾然坐起,直勾勾盯着单向玻璃:“巴克斯维?那个莽夫?他懂什么?诚信办里千千万的人,哪一个不比他专业,哪一个不比他懂学术?为了拉胯一个我,您竟动了这样一个莽夫?”
华尼托静静听着,静静看着,不发一言。没有人知道,她的眼神穿过玻璃,又回到了同迈尔伯特谋划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