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玄宿族。
大雪纷扬而下,将整个玄宿族染成银白,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却持着寒风这把凛冽的刀子,往人脸上一寸寸刮着。
便是没有这寒风白雪,玄宿族内也少有人准备出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候着一场鏖战的发生,兵戈相见之后,玄宿族新一任的掌权者会在这两人之间终见分晓。
也有好事之徒,挤进高位者的人群里,去看一看热闹,刚挤进去便恼了,反悔时已然看不见回头路。
神仙打架,哪里有他们掺和的份儿。
“当初把你样在身边的时候,我就不怕有今日,只是我以为你变不成狼,没想到你还真成了,二十余年的隐忍啊,小狼终于长大来索我这老寡妇的命。”老太太还是好整以暇坐在她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手里的汤婆子还温着,一切都与往日雪天里的场景无异。
常意迟坐在高大的马上,现在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了。
方才将最后一粒止毒丸吃下去,体内的毒素被暂时压制下来,他才有力气手持长剑,直面那个一直以来尊贵非凡的老妇人。
“我常意迟言而有信,说过会来取你的位置,就说到做到。祖母,”
常意迟顿了顿才道,“我还尊称你一句祖母,就说明我还念在祖母您的养恩,我们之间的血缘情分,只要祖母自愿退位,我会给祖母找一处好山好水的修养之地,请祖母颐养天年。”
老太太凤眼微抬,看着常意迟身后的三千死士,朝身旁与自己站在一处的嫱嬷嬷努努嘴,冷笑一声:“你背着我在黄泉养死士的事,我不意外,我意外的是,常承望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能和你站在一处来违背我。”
“祖母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您年龄大了,眼光不如从前,不如从族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让我们小辈来坐。”常意迟摩挲着缰绳。
刚赶来的常和豫还在门口喘着粗气,连打湿的衣袍都来不及换,寒风一吹粘在身上将身子冻得要命。
旁人问他怎么了,他如何说得出来,他可没脸说出来被自己儿子下了蒙汗药,在屋里睡着,最后还是被老太太屋里的人一盆冷水泼醒,才赶来看这热闹。
“呦,老大来了,睡得可还好。”老太太整理着衣袖,眼神里要把刀子落在常和豫身上,“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以后你再说他不学无术,我可不答应,多有出息啊,看看,平日里我的这两个好孙子待在一处,你我都以为是在鬼混,谁知道是在商量这等大事。”
常和豫已然挂不住脸色,朝老太太行了一礼,本想冲入阵中将常承望拉出来,却碍于那三千黄泉死士实在人高马大,他一届入朝做官的读书人,怎么进得去。
他只好在阵外,直指常承望的鼻子骂:“你个小畜生,快过来,现在你反悔,等回去了我就不打你。”
人已在局中,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父亲,恕儿子不孝这一回,我不回去。”常承望朝常和豫跪拜,“儿子胸无大志,毕生所愿,不过是亲友安好,祖母的身后有你们有族老的支持,可是兄长他只有他自己,即便如此,祖母还是想杀他,若我也不站在兄长的身后,他是否太可怜了些。”
“你......”常和豫怒不可遏,全身都在发抖,正要发作,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谁说常意迟身边只有你一人了,当我这个做妹妹的死了吗。”
常溪提着裙子进来,头上的流苏轻晃,旁人听到她的声音,赶忙让出一条道来,“还是说,诸位都以为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准备把我当常家人看了。”
她怎么会来!
常意迟握住剑柄的手攥得更紧,他分明给易玊递过消息,这几日把常溪留在黄泉,等一切尘埃落定,常溪怪他也好,愿他也罢,还是她变了主意,想坐族长的位置。
他都认,只要她不参与今日这场纷争,不必目睹这场隐秘的血腥。
“快回去!”
常意迟几乎把后牙咬碎,面色冷若寒冰,他当真是想把易玊杀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更别说他今后会认这妹夫。
“常意迟,我姓常,是常家人,我不回这里,能回到哪里去。”常溪抬了抬下颚,将常意迟的话顶回去。
意外的不只有常意迟一人。
还有老太太。
她的眉心一跳,这才嗅出氛围里的异样,她早知今日不远,这才将常溪急急忙忙嫁出去,好巧不巧,孙女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
她不动声色看了看常溪的身后,空无一人,便知狄昉是出事了,死了也好,没有用的人,活在这世上当真是浪费了。
“怎么,我的乖孙女也想来杀我吗。”老太太脸上挤出一个笑来,不自觉看向常溪的脸颊,即便她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日,常溪脸上的红肿早该消下去。
常溪笑着摇头:“不是,孙女不伤祖母一分一毫,更不杀祖母。”
老太太撑着额头:“哦,孙女不来杀我,看来是要杀你兄长了。”
此话一出,常意迟只觉得心里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抬眼看着常溪,他眼底涌动的微澜深沉难以探寻。
“也不是,常意迟的命不必我来取,祖母已经出手了不是吗。”
常溪看了眼常意迟,随即很快收敛了目光,不偏不倚的站在两人中间,左边是常意迟和他的三千死士,右边是老太太和常家的一众亲兵,“我今日,是来当这戏中之人,也是来当看戏之人。”
常意迟眸光一冷,她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中毒了,此时他任何人都没有告诉,常溪是怎么知道的。
他下意识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孙女倒是聪明,你兄长的确是中了我下的毒,可惜啊可惜,狼长大了,刚要亮出它的利爪,谁知猎户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呢。”老太太的声音和雪一样冷。
此话一落,常意迟腹中的痛意立刻上涌,还来不及他用灵力压制下去,鲜血已经从喉间涌出,口中泛起一股略微苦涩的甜腥。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药丸,才意识到方才出发前已经吃下了最后一颗。
怎么会如此!
常意迟看着手中的鲜血怔了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意识瞬间模糊,正当要倒下去,身后却被稳稳扶住。
熟悉且浓郁的香味刺激着鼻腔,他即刻清醒过来,把他扶住的,不是旁人,正是司梦。
他抿着唇,望着司梦一言不发,心中什么都了然了。
“今日真是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老太太朝司梦颔首,“司梦姑娘稀客,让你见笑了。”
司梦不答,只扶住常意迟,等他缓过来些才开口道:“我是来给他撑场子的,与老太太无关,无所谓见不见笑。”
老太太望着嫱嬷嬷一笑:“奇了,我乱点鸳鸯谱,竟还点出对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可惜了司梦姑娘,以后竟要同我一样,年纪轻轻做个寡妇,即便有你撑腰,即便他凭他的三千死士夺了我的位置,他常意迟也没几日可活了。”
常溪看着常意迟身上的鲜血,只觉得分外扎眼,她镇定了神色:“祖母,请您给兄长解药。”
“他可是想抢你我族长之位的人,你竟还来求我,给他解药。”
老太太眸中满是不屑,像是在厌恶常溪不合时宜的仁慈,“我的好孙女,灼魂草是你为我寻来的,是你亲自交付到我手上的,所以下常意迟身上的毒,也有你的一份。”
常溪深吸一口凉气,司梦果然没有说错,她收敛衣裙,跪在老太太面前:“孙女贻害兄长,不孝不仁不义,已然德不配位,今后难当族长大任,恳求祖母解开兄长体内之毒,将此重任交付给常意迟。”
老太太终于发作,扶着太师椅颤抖着站起来:“你可知道,除了觊觎你我的位置,他早先就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自你离开玄宿族,在清南郡安定下来,他就一直在跟踪你,监视你,你不恨他么。”
常意迟的手忍不住发抖,他本想解释,此番见不得人的作为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他当时羽翼未丰,不得不为老太太办事,老太太让他跟踪监视常溪,他只能照做。
嘴巴张了张,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为自己解释的资格。
谁知常溪付之一笑:“祖母,兄长,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以为我是个傻的吗。”
众人皆是一怔。
随机才反应过来,是了,怎么可能是她察觉不到,她可在老太太手底下历练三年,进入焚鬼门数次,有弑鬼杀神的能耐。
恐怕,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
她只是任由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一言不发,也从不抱怨。
“孙女再次恳请祖母!”
“常溪!”常意迟忍痛吼道。
常溪没有理会,继续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娇嫩的皮肉被地面磨破,渗出不少血来:“孙女恳请祖母,罢黜孙女未来族长之位,为兄长解毒,改立兄长!”
老太太将手里的汤婆子砸出去:“我决不允许我的位置传到一个心怀不轨,谋权篡位的畜生手上!只要我不死,常家就还是我的常家,我说族长是谁便是谁,容不得旁人觊觎。他常意迟今日犯了我的禁,当诛!”
“是么。”
常溪心灰意冷,额间的碎发被雪打湿,遮住她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她从地上站起来,朝常意迟看过去,“兄长。以前这样叫你总不是真心的,还是习惯叫你的大名,对你毕恭毕敬我心里也挺不自在,毕竟你以前老欺负我,可是这次是真心的,我是实实在在把你当我的兄长。”
常意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无言,以北风呼啸当做自己的回应。
常溪本就不准备等待他的回答:“兄长,是小妹不懂事,小妹向你赔罪,是我对不起你,你从不曾对不起我。”
若非父母想让她摆脱神女之身,快乐自由一生,常意迟就不会在玄宿族孤零零地长大,有父母却不得亲近,养在祖母膝下,无人疼爱,隐忍二十余年。
若世间再无常溪,族长之位总要有人来当,到那时,便是祖母不想,族老不服,常意迟这个嫡长子仍旧是最好的人选,此番方能天下太平了。
“常溪,别干傻事!”常意迟看见常溪腰间取出青玉簪的动作,顿时猜到她在想什么,正想扑上去制止,却仍旧完了一步。
青玉簪的尖头划过常溪白皙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血痕,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她怀中的玉石,也染红了地面的雪白。
耳边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老太太的惊叫,常意迟的吼声都离她越来越远,常溪倒在地上看着天,灰蒙且苍茫。
她的目光被一片雪花吸引过去,洁白纯净,小小的一团,朝她慢悠悠地飘下来,她也感觉自己像那片雪一样,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当时言霜告诉她这个法子的时候,她本来不信,果真试一试才见分晓,赤璋之力好像真的能助她杀死自己。
此前她死过那么多回,没有一次身体和现在一样轻。
那片雪花终于落入她的眼眸,常溪缓缓闭了眼睛,在也不想睁开。
她忽然意识到,上元节的灯火和大雪,都没有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