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

    “尊上,依老夫之见,您治理黄泉已有五百余年,现如今黄泉境内民生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尊上应考虑自己的后宫之事,纳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为您排忧解劳。”长须的地官从百官中站出,手握玉笏而立,垂首说道。

    易玊看着手中的奏折,眼也没抬,这封奏折是归墟那边递过来的,司梦欲为来到归墟的女子修一女学,让她们可以学习识字。

    他拿起御笔在上面批了“准”字,这才注意到长须地官还在喋喋不休。

    易玊修长的指节往鼻梁上一搭,听他的啰嗦颇有些不耐,随即又勾唇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都泓着一汪清泉,他阖了眼偏头假寐。

    果然,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身影才是最清晰的。

    半晌,长须地官终于等到他睁眼,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被易玊打断:“劳烦刘尚书操心,我早有认定的妻子,站在我身边之人只有她,不会有旁人。”

    完了完了,他就知道,这位年轻的冥尊心里还记挂着他那死去的嫂嫂,这一来不合礼数,二来死了的人怎么回得来,那女子早已灰飞烟灭,难不成冥尊还要跟一捧灰成婚,成何体统!

    “尊上,逝者再也无法回来,您不如向前看。老夫已经拟好贵女名册,只待尊上挑......”长须地官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名册上的黄泉贵女可是他们礼部花了几日的功夫精心挑选。

    论才学,论品貌,论家室,那个都不输他那个早死的嫂嫂。

    就他自己来说,男人最懂男人,嘴上说着不娶,只要她一人,等看见更好的,更年轻美貌的,哪里能把持得住,无论如何,得让尊上先见见这些贵女再说。

    谁知,还未把那名册呈上去,眼前一道白影闪过,不仅打掉了他手上的名册,还直直撞上他的额头,将他砸了个晕头转向,一时间哪里记得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还未发作呢,出手伤人者到是先骂开了。

    常意迟将方才扔出去的玉笏捡起来,在袖中擦了擦,继续指着长须地官的鼻子骂:“你个老顽固,我忍你很久了。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你了,什么逝者早就回不来了,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我小妹可好着,我们全家都在等她回来,连梅渊游那臭婆娘都说她能回来,你凭什么说不能,你当自己是个天呢。”

    “你......在黄泉殿上对老夫出手真是有辱斯文!” 刘尚书一届儒人,骂起架来怎么抵得过常意迟一身江湖戾气,扶着额头气血上涌,也就只能骂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你个老匹夫,咒我小妹死,我打你一下怎么了,有问题?还想再挨第二下吗。”常意迟举着玉笏就要往刘尚书头上砸。

    刘尚书下意识捂住额头,明仇冲上去把常意迟拦住。

    “够了,二位大人都停下。”易玊扶额,长叹了口气,让侍从过去把两人拉开。

    易玊开口,殿内的三人这才知道失了礼数,或者说,常意迟根本就不在意这礼数,只是易玊开了口,他也不好真的放肆下去。

    转念还是跟着刘尚书和明仇俯身行了礼:“臣殿前失仪,请求尊上责罚。”

    “无妨。”易玊摆摆手,望向窗外时,一抹雪白正洒下来。

    又下雪了,每年到人间上元节的时候,黄泉都会下雪。

    在每次的雪幕中,他都会到天涯海角去寻,可惜五百余年过去,他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消失在大雪中的身影。

    他答应过她,他会接她回家,回到她最喜欢的江南,陪她等到春天来临。

    “请求尊上责罚。”刘尚书将他的心思从雪幕中拉回来。

    易玊起身,整理着自己的宽袍大袖,姿态宛若白雪清峻挺拔,仿佛他就是为雪而生的人:“刘尚书今日受了伤,回家休息一段时日吧,各位也累了,今日早些散朝,赶在雪下大之前回家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天上的雪下下来,当即会意,此后几日他们是不必进殿来了,谁不知道,每年下雪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冥尊总会一改往日勤勉的习性,外出游玩一段时日,任谁都找不到人影。

    众人散去,唯独还有一人留在殿中。

    常意迟开口:“又要走了?”

    “嗯。”易玊从王位上走下来,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帝王姿态,与常意迟并肩往外走,声音淡淡,“你们常家人来信了,说今年的荼蘼花开在蜀山深林。”

    常意迟笑笑,随即看着天上的纷纷白雪:“她还是真能跑的,去年还在儋州看海,今年就跑到蜀山看树去了。”

    “她生来便该如此肆意洒脱,你不是不知道。”易玊弯唇,伸手去接天上的白雪,六瓣的雪花落入手中,还未来得及去看,就化开了,除了手中一点淡淡的水痕,根本不见踪迹。

    就像常溪一样。

    据言霜所言,常溪虽灰飞烟灭,却魂魄尤生,万幸她是六玉的主人,六玉认主,早就与她融为一体,六玉在,则常溪可活。

    在她死去的时候,六玉化作碎片,洒落在天下的各个角落,常溪的魂魄也跟随着这些六玉,处天下而不着痕迹。

    唯一她仍然存在的证据,便是她所经之处,在初雪落下的时候会开出大片白色的荼蘼。

    “她不是不能回来,是她不想回来,等到哪一日她想通了,自己会回来的。”

    这是言霜的原话。

    “我不明白,你这么兴师动众去找她干嘛呢,她若是想回来早晚会回来的,凭我们怎么找得到她。”常意迟无奈,时至今日,他仍觉得自己对常溪是无颜面对的。

    即使,老太太在长达十年的软禁之后久别人世,他自己也阳寿完尽,死去后告别他费心得来的族长之位,得以返还二十岁时的容貌,放弃轮回,到黄泉继续做一地官。

    “常意迟,五百余年过去了,你们还是不知道常溪想要的是什么。”易玊声音冷下来,明明语气温和,常意迟却听出了质问。

    “什么?”常意迟眉心一跳,顿时心虚。

    易玊看着手里的簪子,这是他为常溪新做的:“你知道常溪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自戕吗,她此前得到的爱都太沉重了,这世人对她的善意与爱意,都有太多理由,少了些毫不犹豫的选择。”

    常意迟微微一怔,这层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活在常溪的“对不起”中,以至于他以为常溪的自杀是出于当下困境之中两难的抉择。

    “所以,我该去接她。只要她想回来,只要她愿意转身,就会看到,有人一直都在毫无条件地等她,有人会接她回家。五百年来,对她的承诺,我永不敢忘。”易玊将那簪子收回袖中,步入雪幕,与之融为一体。

    *

    小寻坐在商队的马车上,裹着烂了一半的皮革子,冻得瑟瑟发抖。

    她忍不住咒骂上天,让她命这般不好,好不容易走到蜀山,又碰上这大雪封山,商队里的其他人都躲到了山洞里,将她一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说着让她看好马车和货物,实际就是不把她的命当命,要将她活活冻死么。

    正要冻昏过去,身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盖住,浑身上下都生起一股暖意,她伸手摸了摸,竟是一件柔软的白狐裘,这样好的材质,她认得的,便是宫里也难寻出两件。

    “你是......”小寻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的女子,霎时以为自己花了眼,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

    眼前身处于雪地中的女子,穿着一件绯红色的交领襦裙,长发用成色极好的芙蓉粉玉簪子挽起,衬得她更是肤如凝脂,明媚的杏眼里像是能生出星星,整个人宛若皎洁雪地里生起的朝霞。

    小寻以为自己冻糊涂了,冻到眼睛都是花的,她揉了揉眼睛,没想到所见竟是真的,那女子所到之处竟真的会开出一簇白花来。

    她仔细认了认,终于辨出是荼蘼。

    小寻心里一惊,传说中开在黄泉彼岸的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不成她要死了么。

    “仙女姐姐,我是要死了吗。”小寻开口道。

    这张口闭口的“仙女姐姐”,倒是个小嘴抹了蜜的。

    常溪勾唇一笑:“我护着你,不让你死,黄泉就没人敢收你。”

    小寻咳了咳:“那仙女姐姐就是来救我的了,是专程来救我的吗?像话本子里那样?”

    “不是,救你只是偶然。”常溪摇头,将脚边的荼蘼花摘下来,给小寻插在蓬乱的发髻上,“仙女姐姐我啊,也在等人来救呢。”

    小寻怔了怔,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绯红的朝霞之后又见皎洁,比雪更皎洁的皎洁,那人一席白袍,站在常溪身后,举着手中的油纸伞,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她见眼前的仙女姐姐没有察觉,便开口提醒:“仙女姐姐,救你的人好像来了。”

    常溪插花的指尖顿了顿,什么悬着的东西好像终于放下来。随即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涌上心头,甜意与酸楚交融,她想到那个夏夜里,他特意寻来的梅子酒。

    她转过身,提起裙摆奔向那人的怀中,怀抱里的温暖依旧熟悉,宛如在冰冷的雪地里终于能找到安息一隅。

    易玊的开口时,泪水已经划过他的面颊,此情此景在脑海中上演过数次,他有很多想说的话,此时此刻却欲说还休,他抚着常溪的背:

    “常溪,我来接你回家。”

    “嗯,我知道你会来。”

    天下之大,任君遨游。

    盼君回首,冰心以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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