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思,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金杯画弧,醇香沥沥倾河,沉醉的鱼们争先恐后聚来。
夜雨刷刷,刮去白天的喜庆,只留一船冷的静寂。黑字灯笼,在雨中闪着红绸的柔光,随风在微冰的河面上,投下黄箔纸似的粼粼之光。
倒完酒,他一掷,不远处的薄冰碎开,飘起一只流动白波的银颈天鹅。
我扶着盘龙戏水的廊柱,觉得呼吸也跟着干涩:
“来人,续酒。”
侍人拎壶酒过来,先给我斟上一杯。闻着温热的酒香,都是水吧,我屏息一杯灌下。
见到新酒,他一侧脸,反而不再洒酒,被雨暴击一样,迎面枕臂躺下。
嗓音哀婉,像深夜里天鹅为自己唱的挽歌。“别人轻巧出口,我们为何就要放心上。你才刚醒来,酒是毒……”
“开心呀,今朝有酒,”我笑了,“明日嘛,什么一什用物,包括琉璃缸内的绿毛龟,以你的敏锐,绝对能让它们立涨十倍。”
谁都不会跟没威胁的人瞎费劲,他还是适合去做生意买卖。也算,这一程你护我的酬谢吧。
“为夫就无能到只识铜臭吗。”
冷雨在他面上飞溅激荡,他失神坐起,除了洁亮的面孔,周身上下已湿的和夜融为一体。
“行将就木的人,才需别人给他虚荣、赞誉和脸面。我不过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进舱换身月白睡袍,他从一侧挨过来,拿走我的酒杯。
“有人见何僧驻在湖州,就算不见他,南梁僧医多,也有益你早日病愈。只是,”他吻着额头,“我们要启程了,二哥还一点不知道。”
真走,丢下的不仅仅是刺史印,是此身之外,他曾拥有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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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渔人的齿音渐硬,所着的春衫也越薄越袒。渡过淮水,水路交替地,已快到进入长江。幕僚早写好了归表,就等着上岸后呈上,梁帝定然会大度收容北客。
没了烦心人,烦心事,他一口气收很多河鲜。鲥鱼刀鱼,好理解,春日时鲜,但鳄鱼皮、鱼翅、河豚,难捕还可能有毒,让人费解。
“药师佛的签说,以毒攻毒,方能化厄。我也觉你气色恢复不少呢。”
酒酿的作用吧?陌生的地,让人心生亲近的心悸,也许是靠近曾熟悉的江畔了。
他也是,既兴奋南国的新奇人物,又对突至的自由不知所措。不少人上门拜舟,求谒谈商,但他不仅不愿见,还要把生意全转交人。
“高刺杀,我们诚心与您谈,您……”
“没有刺史,我们也非商船。回见了您。”
砰,他依旧命人关门,一头扎进内厅,什么都不管不问。
“你全放手?若有一天山空呢。”
梨花酒酿让人上头,他可能在说醉话。看厌我,世人也不会看腻钱。
“我的好姐姐,”他在银案伏了一会儿,起来时,手绢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执着人鱼金爵,晃悠着转我身后。
“日掷千金,你懂得,我便值得,就算日掷千金,我们也百年用不完……”
外面又有人回事,他不理,只管一个劲儿贴来。
“这里没有一群多嘴怪,也没人多管闲事,适合养花,养病,爱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我竭力避,胸前还是被酒污了。暖灯下,他如一颗人参果,白的皮,黄的心。
“我得去换衣,你好好醒醒。”
“姐姐,别走。”他忽地抱着我手臂当杯具,我指着桌中的插柳,轻轻推开他。
“我虽走,一叶一丝的情意,不还陪着你?等我。”
嗯嗯,他重重点头,捡起小美人鱼抱在怀里,乖乖对着金瓯里的青柳趴下。
在内间,冷水净面后,我慢慢换好衣衫。镜里的人,衣饰精致,脸却苍白,耳畔不时回响出哗啦风声,酒杯上的叮当撞击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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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酒疯?他从没有的事。
不能无节制地逸欲纵情了。还好,他听劝会改,想着,我步出卧室,没两步,就望见他换了白衣正往这边赶过来。
“才想到你,你就来到了。刚才你朝谁使气呢。”
阴影中,白衣停了下,待侧后方奔来一人,一条白光一闪,重重的一声扑通,划破了整河的安静。
他沙哑的嗓音,幽灵再现一样,悠然从黑夜里逸出。
“嗯,我也很想你,你还好吗。”
犹如当头一击,脑中一时翻江倒海。激烈的交锋后,暴风骤雨停歇,摇晃的龙舟也稳靠在岸。似乎一刻钟前,什么都没发生,除了张扬的火把,替换了大半烧坏的绸灯。
“真是无意中遇到你,本来是要找他谈谈的。”
这男人的脸皮真比船底还厚,前一秒还刀光暴力的模样,转眼温和如昨日的春暮,他强笑着,接来披风帮我解开鸳鸯扣,“吓着你了?江面夜风大,你千万别着凉。”
“别人的家室,不消你操心。”
我挽衣转身,眼帘来回的是狼藉混乱,却空无一人的厅桌。豢养的死士,在夜袭中被捆,此时一一押到了库仓。他们发挥不了左右,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高季式人呢?
“刚才有个小白脸,”他追上我的目光,轻轻一笑,“一见有人上船,立马提着袍子溜了。我也很好奇,承先怎么还没请来高刺史。”
预谋已久。我远眺着吸气,说不过他,更无意搭他的话。片刻,他还是低着头,把明黄温暖的火往我这边聚了三把。
周身的寒意,渐渐有了松数和烟油的味道。
“他的降表被扣,高氏不会认□□为婚,你的身体也不能再耽搁,”这是算好我没去处?
见我眨眼,他继续道,“过去都怪我,就当散了一趟心,翻篇好不好?孩子都在家等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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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长的说辞,如风吹波浪,轮番来袭。
“谢丞相关心,但你弄错了,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我咬咬唇,诧异他大半夜的,为何穿着惹眼的白衣。
“再说,我的事,别人认不认,既然选了,我都会继续做。一会天就亮,要我送丞相等人上岸吗?”
讲得双唇发干的他,此时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大黑个子,牵扯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绕道过来。
“义父,高相公终于请来了!一眨眼,他竟到了岸上的厕所里!”
“仁兄,您尊姓大名,找我和姐姐有何见教?”高季式,没事人一样,温和笑着招呼道。
“这就是你亲自选的男人?”
只一眼,宇文泰比见怪物还难以置信,转瞬冷冷盯住我,“你相信凭他的遁术,今后能与你同心、护你安遂?”
见他侧目,船舷畔,蔡佑很快用金带绑住高季式双手,道声罪过,一脚踢向江中。
“得罪喽,色胆包天的人,肯定不怕这小鱼小浪!”
偌大的江面,像落入一颗石子,看不见一点水花,晨风中传来了几声呜呼,再分辨不出其他的声响。
“这个娘里娘气的人,自己泥菩萨过江,你还真相信,遇难,他会跳入水里先救你?”
船掉头继续航行,他的声音和风一样,充满冷意,似乎一脚并不解恨。“刚才不该那么痛快,就该让你好好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对他们烹的鱼,提不起一点胃口。尤其是,瞥见侧房烤肉的一人,左耳坠着一颗拇指盖大的珠子。迎着晨光,珠子隐隐约约闪出半面“H”的刻痕。
拢了拢肩上,我慢条斯理起身:
“我是瞎才跟了你。可你比我还瞎:他比你白,比你富裕,比你会爱人,没骗过我,更没承诺过什么,一个有心有肉的人,怎么能跟你放一起比。”
见他蓦得闪了身,蔡佑丢下筷子就扶,他慌忙摆手,缓了口气,自顾自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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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靠岸时,脚下的毡毯,一瞬间湿了许多。移目到水中,水中的高季式抹了一把脸,然后游到近前,扒着船舷侧板道:
“姐姐,委屈你了,万一不测,北岸柳树下,有匹汗血马,驮袋里各物一应都有,你可以防身避难。你只管上岸,我的人就在对岸……”
“我没事,你尽管放心去。降表有无,高王都不会怪你的,可别忘替我多照顾鸿儿。”
我明明带笑说地,他趴在船上,低头抹来泣去,脸上泪水和江水一时无别,恍惚之中,宇文泰俯身来至头前,他竟然毫无察觉。
“渤海高氏,果然名不虚传。”
对刚揪上来的落汤鸡,宇文泰,面色比平原还平,只是回头跟蔡佑道。
“区区一江,哪能比得上海?游水绝不是他的绝技,承先,你说呢?”
“义父说得对,这小子最擅生钱。昨晚我见他库房尽是金银,这会儿放他进去,说不定,我们到岸,一整条船就全生满了金银珠宝。”
他大笑着,把高季式五花大绑,扔到仓库,然后命人用金砖银锭来层层作陪。
黄白之物,砸的他面目狰狞,但一直没哼出什么,直到沉重的金银,垒砖一样,渐渐堆过他的身躯,冰凉的珠玉宝石,如冰一样,快要覆过他的头顶,他实在忍不住,小声地抽搭啜泣起来。
“哼哼,我的小花,真不该带你上船……”
他们起初皱眉,什么小花?等明白是一玉盆内开着的金银花后,他们乐得双手再没力气往下扔东西。
“就高明在这儿?”自言自语着,像牵一个木偶,他抬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