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童达瞧了瞧自己的手，确实敷上了深色的药泥。

    这姑娘便是先前那帮山匪想要强行掳走的那个女孩子。

    裴童达晕倒后，这女孩的父亲便在村民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将他背回家，好好安置在暖和的屋子里。

    女孩的母亲是会一些医术的，村里人有药的拿药，有干净衣服的拿衣服，都想帮上些忙。

    女孩的父亲为裴童达换下又脏又潮的衣衫，重新穿上清爽干净的衣服。

    母亲让女孩取来干净的清水，仔细地为“老神仙”擦干净脸上的泥污，方便上冻疮药，没想将蓬乱覆面的头发撩起，才发现竟是一个瞧着有些清俊的少年。

    村民们都堵在门口张望，不愿意离开，也不敢进去碍手碍脚，一众人一直站到深夜冷得不行了才渐渐散去。

    那女孩让父亲母亲先去睡了，自己则在床边坐着守了一夜。

    天刚微微亮，裴童达终于醒过来。

    他眨巴着眼睛瞧着屋顶和屋内陈设，突然瞪大了眼睛，惊慌道：“我的四维呢，我的四维剑呢？”

    “你别慌你别慌，你的剑就在你手边压着被子放着呢。”那女孩像是被裴童达吓到，忙指给他看。

    瞧见四维剑，裴童达顿时又安静下来，只瞪着眼睛发呆。

    “啊对了，母亲熬了些粥，怕你半夜醒了觉得饿，我去温一温给你盛过来。”

    过了一会，那女孩端着木碗过来了。

    裴童达闻到香味，胃中有些绞痛，山中再不济总能找到些野菜和肉食，可米和面却是想也不敢想的，裴童达早就想念这香味了。

    女孩将他扶起来，把碗递给他。

    温度刚好入口，他大口喝着，不一会一碗便下了肚。

    那女孩又去盛了一碗，裴童达喝得太快，呛了半天，惹得那女孩笑起来。

    第二碗只喝了一半便喝不下了，倒像是饿了太久，胃竟饿缩了。

    吃了东西，身上才真正暖和起来，只是刚吃完不便立刻躺下，裴童达坐在那里，脑中还是有些空白，只干瞪着眼睛不说话。

    女孩一夜没睡，实在有些困，却不忍心将他丢在这里。

    见他不说话，怕他是因为觉得尴尬，便先打破沉默说道：“我叫小玉，你叫什么名字呀？”

    裴童达抬眼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犹豫了一会说道：“我……我叫土豆。”

    听到这名字，小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走在林子里啊。”

    小玉原本还想问他家在哪里，可见他先前的模样，明显是流浪了好一阵子了，怕刺中他的心事，便憋着没问。

    “无家可归。”裴童达简短地说道，却是如实以告。

    “先前你的脸被头发遮住，我们都以为你是个老爷爷呢。”

    小玉赶紧将话题岔开。

    “隔壁的婶子将家里最宝贝的那只老母鸡送来了，等天亮了就炖给你吃。

    村子里的人都很感谢你，这帮山贼闹了好一阵子了，统共也就那么几个人，却仗着有蛮力、有兵器欺负我们很久了，也不知打伤了我们多少人，实在坏得很。”

    裴童达听着这段话，不置可否。

    他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明白人这种生物，不是简单的好坏可以定论的，谁知道那帮山贼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心里虽有这样的想法，但那几个人，杀便杀了，他心中也没有什么愧疚之情。

    他虽说从来不问政事，可还是被迫常年陷于权力的漩涡之中。

    四岁那年，被不知哪个宫里的小宫女骗到一座荒废的宫殿里锁着哭了一晚上，五岁那年差点被一个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娘娘下毒害死……

    此后他便懂得只亲近那些真正亲近的人，其他人的生死悲欢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虽说裴童达对真正的亲人是百般敬爱的，但对旁人实在是寡情得很，这样冷漠的性子倒像是所谓的生在帝王家的宿命。

    这也是为何他不能理解父君居然为了宫外那些陌生人，放弃了救自己妻子的唯一机会。

    “我也十分感谢你。”小玉说着便站起来，十分恭敬地对着裴童达行了个礼。

    裴童达见她行礼，却也不客套，只冷冷地瞧着不说话，倒显得有些无礼。

    小玉却也不觉得尴尬，她是真心感激“土豆”的，真心的感谢原就不在这些虚礼上，这份恩情她一定要好好还的。

    “土豆哥。”

    小玉叫着这名字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这少年瞧着似乎与她年龄相近，她便叫他一声“哥”表达尊敬。

    “若是没有要紧的地方要去，你就先安心在这里住下吧。”小玉真诚地说道，笑得眼睛弯弯。

    裴童达没接她的话，瞧见她眼下乌青，心中明白她应该是为了照顾自己一夜没睡，便问道：“你一夜没合眼吧？”

    小玉听他这么问，倒像是在关心她，没来由的红了脸，低着头笑道；“不妨事的。”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小玉抬起脸来问道。

    裴童达点了点头，小玉便起身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小心地不碰到他涂了药的手。

    “我去给你熬鸡汤，鸡汤祛寒效果可好啦。”

    裴云天和仲辛默默瞧着眼前的场景，见到师父这一手的冻疮，裴云天心中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鬼间国气候温和，到了冬天也少见下雪，可师父手上的冻疮还是每年冬天都要发几次，一直未曾痊愈。

    裴童达便暂时在这个小山村里住下来。

    小玉的父亲是逃难来到这里的，不知先前是什么身份，腹中倒颇有文墨，逃难时竟还不忘记将家中几大箱书拉上。

    他时常将村里的小孩子们聚在一处教他们读书写字，村里人给他们家送来各种粮食果蔬充作学费，裴童达倒是挺喜欢和他说话。

    “读书是为了能用你们仅有的两只眼睛，多瞧瞧千姿百态的事物，就算以后还是要打猎种庄稼为生，心中天地也会更宽广。”

    “书可是好东西啊。”小玉的父亲敲了敲几个顽皮学生的小脑袋说道。

    裴云天听到此处不禁笑起来，师父教他识字时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除了小玉的父亲，小玉还有一个年迈的祖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祖母目盲，却总是笑眯眯的。

    裴童达也不知要和她聊些什么，却喜欢搬个凳子和她一起坐在门口晒太阳，两人都不说话，却能让他心中感受到十分的从容。

    虽说夜里常常被梦魇惊醒，难以安睡，但和他们生活在一处，这个冬天还是过得快多了。

    从前遍访山河大川，也远远见过普通人家的生活，如今才真正感受到，原来寻常人家的生活和宫中如此不同，即使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也可以相待以真心。

    也不知是因为这个小村子的村民生性淳朴，还是天下寻常百姓家皆是如此？

    天逐渐暖和起来，小玉的父亲便不在屋里教书了，带着这帮孩子在暖洋洋的春日里读书识字。

    裴童达一早起来练剑，此时被太阳照得犯困，正坐在那帮孩子身后大树的树杈子上靠着树干打盹。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打自己的脚，睁开一只眼瞧，那群小孩子聚在树下笑嘻嘻地抬头望着他。

    用小石头砸他脚的正是那个当日敢站出来砸山贼的小子，这帮小孩子里就数他最爱粘着裴童达，总想摸他背后的剑。

    裴童达平日里带着他们掏兔子窝、掏鸟蛋，极好说话，可谁要伸手想碰他的四维剑，他便小气极了，伸手便在那不老实的小手上打一下，将手打得缩回去。

    瞧这树下围着一群，估摸着是上课中间休息那么一小会，裴童达从树上跳下，伸个懒腰，抱着胳膊挑眉问：“先生估计是喝水去了，才休息一小会，你们又想怎么皮了？”

    “今天都不上课了！”

    “先生要下山去买东西咧！”

    被一群闹嚷嚷的孩子围在中间，瞧见小玉和她父亲一起朝这边走过来，小玉还牵着一头驴。

    山中土地肥沃，自给自足倒是不成问题，可食盐布料这些却还是要出了山林，去最近的集市上购买。

    一来一回还是有些路途的，现在出发已经有些晚，回程估计走上一半，天色就要暗下来了。

    怪不得今日还没到正午就放课了，小玉的父亲应该是不放心小玉自己下山，要陪她一起。

    裴童达将这帮粘着他的小子扒拉开，走上前牵过驴，对小玉的父亲说道：“先生继续上课吧，我同小玉一起去，也算做了些事情。”

    将小玉交给裴童达自然是放心的，只是那帮原本以为可以疯一天的小子在一旁噘嘴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山林中路不大好走，小玉侧骑在驴上，驴背上还驮了两个大口袋，装着下山换东西用的新鲜果蔬。

    裴童达牵着驴走在前面开路，小玉觉得自己骑在驴上倒有些像个小媳妇，想到这里，一路上脸都烧得通红。

    裴童达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只一路瞧着山花野树，心中愉快。

    他想起自己从前立志，毕生所求，不过“情义”与“美”两件事。

    第一件事给他心中留下了血泪般解不开的心结，却怎么就忘了，还有这大好河山的“美”等着他去追寻探索。

    小玉对这街市十分熟悉，两个时辰未到就换好了所有必需品。

    裴童达走在这集市上却只觉得讽刺。

    几个月前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议论的“妖魔”、“祸害”，只几个月过去，这些言谈便彻底地销声匿迹，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也如同二皇子从未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