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俱来,惊雷阵阵。
殷小小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胸口起伏片刻,有太多的话想问出口,可在看到眼前人的模样时,她还是先忍住了。
谢小满木愣地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凉意爬上四肢,风吹得他止不住地颤抖。
一把冲过去拉住人,殷小小将人往屋子里带。
谢小满顺从地被她牵着,一言不发。
两人进了屋,殷小小用灵力烘干了二人身上的衣裳,她纷乱的思绪在这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
小满才多大,他性子温顺,怎么可能杀人呢……
没有质问,没有训斥,沉默的殷小小反倒让谢小满更加恐慌。
他一把拽住殷小小的衣袖,垂眼主动说道:“我杀的,假人!”
殷小小为他烘干头发的手一顿,转而自然接话道:“哪里来的假人?”
“梦里……”
这一声回得极为心虚,谢小满不敢说假人将要长出她的脸,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被梦境中妖物蛊惑,发现真相后才动手杀人。
殷小小哪管他语气是否心虚,听到确切的答案,一颗心才彻底落到实处。
“那你可有受伤?那蛊惑你的妖物长什么模样?可还缠着你?”
三声连问,让谢小满喉咙发紧,紧绷的神经陡然不知往何处思考。他猛然抬头,对上殷小小关切的双眸。
他以为她会问梦境相关的事宜,谁知竟然是先关心自己。
“没有受伤!妖物,不知道!”
殷小小心中不安达到了顶峰,她又回想起刚才窗前的人影,那会是谁?看他刚才的指路行径不像坏人,既然如此为何不敢露面?
“小满,”殷小小小脸紧绷,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再将你梦中的场景与我说一遍,一个细节也不要放过!”
“我……”谢小满与她对视,看她坚定的表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除开自己的私心,其他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从一颗心脏长成人这种事,怎么听都像邪魔之类才会做的事……回想起来到此处后谢小满就精神萎靡的模样,这还是梦中造人,如果现实造人——
蓦然,殷小小想起了那个血池,三个牌位和三具尸体瞬间就串联了起来。
她终于知道自己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儿了!
止道而返的基本都是寿命不多的老年人,岳青山看起来还年轻得很,就算修者面相耐老,也不可能看起来才三十多岁。
他是自愿回来的!他一回来就有妖物入侵,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是为修为?还是为造人?不行,此事得赶紧上报。
殷小小召出一群黑色灵蝶,她挥手一赶,灵蝶们就四散着飞走了。这是五大宗通用的信号,无需气息指引就能自动去寻附近的弟子。
这样做完,殷小小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想起了那枚玉哨,上次谢小满守在岸边还没到一个时辰就晕了过去,还没人吹响过。
殷小小犹豫了片刻,还是先没有吹它,毕竟村里已经有十几位十一天弟子了,应该能够解决。
“叩——”又是一下窗户敲动声。
那个人影又来了,殷小小将谢小满拦在身后,她冷声道:“能做的我都做了,你应该去敲我师兄的窗!”
人影仍旧向右指着。
右侧是谢小满的屋子,可他人已经在这儿了,再右就只有祠堂了。
道道闪电撕裂天际,窗前也被照亮了片刻,人影看起来更显怪异,轰隆隆的雷声紧跟响起来,仿佛降下天罚。
殷小小的心突突得跳,这些征兆,像极了有不可容世之物诞生。
村子里还有那么多普通村民,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吗!岳青山到底想干什么!
最终还是责任占了上风,她快速对谢小满说道:“快去找燕师兄,叫他到祠堂来!”
话落,她又提剑冲进雨中。
刚烘干没多久的衣服瞬间又湿了,疾行两步,她又回头补充道:“你不要来!”
谢小满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傻,他只能无力看着殷小小朝危险走去,而姐姐的话,他这次,绝不会再完整的听……
不长的一段路,却让殷小小胆战心惊。
所有的雷电都在朝祠堂劈去,巨大的闪光撕开夜幕,茫茫深处似能听到隆隆吼叫声。但它似乎顾及着什么,山崩地裂的阵仗只停留在祠堂上方。
雨幕中,依稀可见祠堂门口的两点红光,风雨中飘摇,但仍旧为来人指引着去向。
走到屋檐下,殷小小往身上拍了几个防御符箓,打算等燕师兄到了再一起去。
按理说那些十一天的同门应该已经收灵蝶了才是……
没等她想完,祠堂的大门“哐当”一声从里打开了。
殷小小吓得退后一步,举剑在前。但眼前的一幕让她瞳孔发紧,呼吸都忘了。
偌大的祠堂内部,站满了人。
全村的男人应该都这儿了,地上站着一层,半空中悬着一层,皆垂首闭眼,每个人眉心都穿进一根绑着铜钱的红线,红线的尽头结于那尊太公像身上。
堂内人群被控制着退至两侧,中间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尽头正是岳青山。
没有魔气,没有血腥,他仍旧浅浅笑着,亦如那天血池边,他温声说:“殷师妹,别怕。”
殷小小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紧,她只能捏紧手中剑寻求一丝安慰:“收手吧岳师兄。”
岳青山闻言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这堂内回荡,一时竟盖过了外面的雷声。
“我又不曾干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收手?”
“又有几人犯错愿意承认自己有错?趁现在还未酿成大错,赶紧收手吧岳师兄!你还这么年轻,不该因一时糊涂而断送前程!”
殷小小说着说着,倒是真心劝诫起来。
“什么前程?”岳青山无端笑出泪来,他轻嘲道:“是登临天下的前程?还是剑护苍生的前程?”
岳青山笑容一冷,一字一句道:“皆——是——虚——妄——”
既然私欲全无,又何苦大费周章做此行径?
殷小小不知道该如何劝了,只能干巴巴看着他,内心祈祷燕师兄赶紧来。
她的心思,岳青山一眼就看穿了。他随意地靠着案桌坐下,抬手朝殷小小招呼着:“进来坐吧,外面冷。”
殷小小不为所动,她怕里面有阵法压制。
岳青山轻笑着挑眉,挑衅道:“知道你在等你师兄,我也是呢。”
说着,他竟然发了一个天道誓约,绝不会对殷小小动手,接着再招呼她进来坐。
殷小小被他的一番操作看呆了,头顶天雷滚滚,竟真没有劈他。
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殷小小干脆走了进去,但却只抱腿靠坐在门边。
岳青山又笑了,他笑着笑着又叹了一口气:“燕兄回来还要一会,我们还能说会话。”
“聊什么?你又不愿听我劝。”殷小小小声抱怨着。
两人竟真像熟人一般聊起来,岳青山感叹一声:“我都说了我没做坏事,你看这天雷不还没劈我吗?”
殷小小面上不做声,内心腹诽:待会就不一定了……
岳青山独自继续说道:“聊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好久没和人说话了,再不说待会就没机会了应该。”
殷小小听了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同归于尽?!”她急声问道。
岳青山面无表情地看她,看到她神情越来越紧绷,这才低声笑着:“怎么会,你们这些好人可不该死……”
那谁该死?殷小小话还没问出口,岳青山又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我搞这些可麻烦了?对啊,我也觉得麻烦死了,要是你们早来一天就好了,只差一天啊……”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岳青山问道,可他也不需要别人回答,自己补充道:“我阿爹阿娘,还有我妹妹的头七。”
殷小小明白了,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回应,此刻的岳青山只需要一个听者。
“只差一天啊……”岳青山低声重复着,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尽般,他深深低下头,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出。
“从小我阿爹阿娘就教我,长大了要回馈村里近邻,他们是外头迁进岳村的,安家时没少受人帮助。为此,阿爹为我和妹妹取名,姓氏皆为岳。”
“我对修炼一道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妹妹与富户之子相恋,家中贫寒,我要是成为修者,妹妹也不会叫人看低了去。至于爹娘的嘱托,我也无所谓,出了一个修者,岳村确实能得好些奖赏。”
“所以接到妹妹成亲消息的那一天,我就决定了,我对修炼无意,不如家去。”
岳青山抬头,缓缓扫视那些村民,近乎咬牙切齿道:“这些人啊,对你好时,确实淳朴,但对你坏时,又确实可恨!”
他手点着那些人,对着殷小小控诉道:“你知道吗?水患那天,我本可以带着家中亲人逃走,但我没有!我拼尽所有修为和法宝站在最前面保护他们!”
殷小小之前的猜想全部被推翻,她以为这是他设的一场局,谁知他竟也是局中人。
岳青山的控诉仍在继续,但她却有些恍惚了。
“妖物现身时,我没有退缩!妖物将他们囚禁时,我恨不得以身相抵!”
“可他们怎么呢,”说到这,岳青山眼圈通红,面若癫狂,字字泣血:“他们怎么能让妖物先剖杀我的家人!”
“他们怎么呢啊……”岳青山痛苦地闭上眼,不能自已地留下泪来:“我放弃逃跑,苦苦与妖物周旋近一月只为保全他们,他们怎么能啊……”
岳青山想起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制作血池需要很多的血液,人畜皆要。他没日没夜地捕猎牲畜,最后都想好献身自己保留村民了,结果被怕死的富户一家指认亲人:
“这是我们村修者的家人!他们的血效果肯定更好!杀了他们,要他们的血,我们凡人的血都不好,没他们好!”
妖物不会在意杀死的是谁,更乐见其成这样同族相残的戏码。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呢?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他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回来时,甚至连尸体都没见到,尸身已经被血池融化了……那一刻,他恨自己为何是个修者,又恨自己明明是修者却为何连保护家人都不能!
岳青山睁开眼,对上满脸错愕的殷小小,她脸上也垂着两行清泪。
是啊,人都有情,人都有情啊……
突然,满堂的红线震动起来,上面的铜钱发出嗡嗡的颤动声。
岳青山站了起来,泪眼朦胧中他仿佛见到了死去的亲人,他颤抖着伸出双手:
“阿爹……阿爹……妹妹……”
他从鼓囊的怀里掏出一把纸钱朝上洒去,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