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小猛然回过神,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她拿出玉哨用力吹了几下,只想赶紧有人过来阻止岳青山。
血池祭祀生灵,生人阳气镇魂,只差几具血肉之躯他说不定真的能造出人来,而这可以由愿力向那个不知名的邪佛求来。
但不管怎么样,复活已故之人都是违背天理的做法,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成功过。他现在能借村民们遮掩气息,等到了阵成那一刻,就是他丧命天罚之时。
他不该变成这样,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殷小小手忙脚乱地发送着灵蝶信号,却无一回应。
突然,一只黑色灵蝶穿过风雨而来,其后便是一柄银色长剑破空而出,如灵蛇出动般迅捷,殷小小回神,只来得及看得见持剑之人的背影。
“嗡——”
岳青山反手用剑横挡,青白两剑相交振出金石之声。
这一剑能被挡住燕平生丝毫不意外,他回头朝殷小小喊了声“快走”,便继续迎了上去。
两人皆没有下死手,又顾及着满堂村民,与其说是交手倒更像是比试。
殷小小爬起来就跑,但在跨出门槛时又急刹住脚步。门口处泛出金色的光层,线条相织,只看得出是一个等级不低的阵法。
“师兄!”
殷小小转头求救,却见他束缚于被控制的村民之中,长剑施展不开。
他被岳青山的飞刃穿肩而过,钉在墙上,四肢有金线生长。
她想过去帮他,却无法再跨出一步,丝丝金线不知何时缠上四肢,禁锢着她无法动作。
金线坚韧仿佛有灵,这是用生命为引做的困灵阵,唯有“引子”死亡方可解!
殷小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岳青山,他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你们还不能走。”
“岳师兄!复生为禁术,囚灵无异于此,复生之魂,未必会是已故之人!”殷小小在困灵中不断挣扎,试图喊醒岳青山。
殷小小已有猜测,今夜恐怕除了他们三人,这岳村再无一人清醒。
岳青山留着他们,是为了阵成之后,有人能救这些村民出去。
岳青山不为所动,反倒是看向燕平生。
“燕兄怀里的令牌,待会可要好好用。”
燕平生左肩上的飞剑不知涂了什么,让他灵力无法运起,全都从那伤口处泄了出去。
他无力挣扎,忍不住轻咳一声,鲜血随着动作染红了衣领。
“不要……”燕平生强提一口气说道。
岳青山也不在乎他的回应,提气悬于空中,双手不断结印。堂中垂首的村民整齐地抬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几分挣扎,他们额上的红线开始发亮,一人一点愿力于红绳传向太公像处。
太公像“砰”的一声碎了,露出身后的石像来,红绳结处正系于兽首。
随着愿力的涌入,兽首逐渐化为一张诡异的菩萨人面。
人面愈发完整,绳结处的两个结也愈发膨胀,直至化为两个拳头大小的绳结心脏。
“扑通”、“扑通”,心脏跳动的声音直往人耳朵里窜,殷小小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这频率开始跳动。
阵到此处,岳青山双手不停,仍旧没有露出放松的表情。
殷小小一直眼都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情,她心中顿时有了诧异,按理说只需他只需自己再许愿一颗心脏即可。
“还不出现么!”岳青山对着门外怒声道。
殷小小蓦的想起了什么,岳青山他,早就不自觉中许过愿了……
她能想象到,潮水即将淹没村庄之时,岳青山只身挡在前头,但就算是修者又如何,除非元婴之上方能操纵天地之力,人类在天灾的面前是多么渺小。
于是他会怎么做,他只有一个人,那一刻,他望着拍岸而来的浪潮,他想,来人帮帮这里吧,就算是一个也好……
门外僵硬地走进一个人,从头到胸口缠着一圈破布,只露出一双眼,而那双眼睛与岳青山一模一样。
他脚下行动十分僵硬,只有吸饱了水破布处较为灵活,走过门口时,殷小小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腥味,正是在漆河救她的那人。
“快走!他会杀了你的!”殷小小急吼道,一旦杀了这个复制人,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破布人为水而生,他歪头看着这个曾经救过的人类,他没有嘴巴,给不了回答。
于是他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义无反顾地朝他的结局走去。
岳青山看着这个僵硬的存在,他是自己无意间创造出来的劣质品。因为自己的片刻祈祷,他诞生于水中,甚至一开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的使命结束了……”岳青山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复制品轻声道。
破布人受制于这些村民,他意识到来这里会死,但他不得不来。
岳青山举剑朝他心脏刺去,破布人来不及躲避,身形一顿,被刺中的地方汨汨流下一缕漆黑的水。
他的身体里没有血液,明明被刺中动力存在,他仍旧僵硬地朝岳青山走去。
岳青山冷着脸,如他意般将剑往前狠狠一送。破布人心脏出的黑水流得更急了,落在地上留下一摊印记。
破布人蹒跚着步子朝前挪动,岳青山盯着他唯一拥有的五官,那是一双不会后退的眼睛。
岳青山轻轻地笑了,这个复制品,他竟然自己生出了一点灵智。
透过他,岳青山仿佛看到了亲人复生有灵的可能。
可他的笑意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一声殷小小的惊呼,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穿破了。
破布人一击得逞,又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手中的石头用力刺了几下。他的心脏处已经冒不出黑水了,石块脱手落地,他彻底没了动静。
岳青山将剑一扔,破布人的身体就瘫在地上,逐渐缩小化为一颗黑石。
金红色的血液顺着指缝缓缓流出,岳青山连忙又给自己贴了几张符箓止住血液,他身体大部分血液早已经换为血池凝炼的液体,吃药已经对他不管用了。
做完这些,他有些脱力地扶住案台,殷小小听到他喃喃一声:“何必如此多余刺我几下。”
四肢上的金线虽暗淡不少,但仍旧有力,殷小小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多么弱小。她挣脱不开束缚,只能寄希望于燕师兄。
而燕平生仿佛失去了意识般,气息微弱,挂在墙上没有任何动静。
岳青山抬头看向已经彻底转化为菩萨人面的石像,有股无形的力正从身体里流走,看到绳结处旁又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心脏,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三个心脏成熟了。
所有的红绳在这一刻断裂,村民们摔做一团,但仍旧没有醒。
岳青山将三个心脏抱紧怀里,他无视身体的虚弱,努力地回想家人的模样。
阿娘与妹妹的回忆并不难,总是伴随着和煦的风和轻巧的云,她们是温暖的、美好的集合体……
两颗心脏的不断长出筋脉扎根进自己的身体里,她们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岳青山身体的所有,血池的水混合着血液被充当成她们的养分。
岳青山更虚弱了,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可他记不起阿爹的模样,或者说,他竟然有些不愿。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就是怨他的,岳青山了然想着。
怨他一介贫穷书生却心思甚大,宁可放着家中事物不管也要先顾他人;怨他总是将仁义道德摆在嘴边,自己吃亏不说也要带着家里人吃苦;怨他明明无力至此,却总想一番与他无关又遥不可及的海晏河清……可当他想起这些,却怔然着落下泪来。
他曾发过誓绝不做阿爹那样的人,绝不要做吃亏的人,他要当一个只顾自己的小人物,可为何,为何还是走向了这样的道路……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当时他没有听父亲的话该有多好;如果在起潮时就带着家人逃了有多好;如果,没有许愿出现那个人该多好……
他想为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发泄点,但他又不知道该怨谁,最后只能怨自己。
怀里的三个心脏沉甸甸的,生长出的经络爬满了岳青山的身体。
血肉被吸干,皮肤皱巴巴地搭在骨头上,他像一截干枯的树干,却挂着三个饱满的果实。
岳青山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他看到燕平生马上就要挣脱困灵阵了,他看到殷小小的脸上满是泪水,她在喊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
岳青山的双眼逐渐茫然,他想听见什么呢,怀里的三个人越长越大,逐渐遮盖住了他的视线。
光亮一点一点的消失,岳青山的头无力搁在家人身体之上,他看见了祠堂的门口的晒场,晒场北去山脚下就是他的家。
啊……他想起来了,阿爹曾说过,行至此处,应见青山,这是他名字的来源,也是他回家的路。
可是再也听不见有人这么唤他了,模糊间,殷小小朝他扑了过来,岳青山努力开合嘴唇,却被皮肉堵着发不出声音。
“应见……青山……”他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嗬……嗬……”爹,娘,再唤我一声吧……
岳青山眼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却最终还是归于死寂。
有风吹过,门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