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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归虚化(一)

    隆虑公主曾经和陈蟜共撑一把伞赏雪,青黑色的石块在厚重的雪下偶尔露出锋芒,其余柳枝湖泊都消融在雾凇沆砀的冬日,只落下一片茫茫天地。此后的每一日他们都在纸醉金迷中彼此消磨,爱如当年的雪,经历了一春的风光后消融殆尽。

    隆虑公主整日活在梦中,浑浑噩噩,直到这一日她亲眼看到陈蟜的尸体,她才明白原来她曾经自以为是的恨,不过是爱陈蟜爱得太痛苦的托词。

    爱情从不是公主的唯一,但这不妨碍公主认为爱极其伟大,在她复杂的一生中爱和寂寞常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她的心房。

    张汤捧着金欧刀走出长廊,没有干的血滴滴答答掉了一路。“请把刀给我!”公主对张汤哀求道。

    张汤将刀甩给公主,刀刃碰地发出一声脆响,公主听到后慌忙用双手举过金欧刀。眼看着刀身刀柄都过了眉头,公主硬生生跪好用舌头舔舐丈夫留在刃上的血迹,她舌头上的血也渗到刀柄,滴在平滑的地面。

    张汤静默地看着一切,他曾经倾倒于公主的美貌,也一度以为自己对于公主的迷恋仅限于□□,今日才发现他对她全部的爱慕不过是对一种由美而延伸出的,对虚幻生活的向往追逐。

    公主越是高不可攀,越是美丽无瑕,张汤就越像盼着月里嫦娥那样盼着她,若公主有一日低到尘埃,那张汤对她的美梦就破灭泰半。

    “张大人你爱过人吗?”没有等到张汤回答,公主自言自语说下去,“爱就是时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他的眼睛。”

    “在他离开我追逐别的女人后,我放任我自己胡思乱想,把这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我习惯这么做,轻巧地浪费自己,习惯到我忘了这其实是寂寞。”

    张汤俯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远看就像一朵正在盛期的牡丹,近看却距腐烂破败只有一步之遥。她的丈夫陈蟜背叛她和父亲的姬妾私通,她却不为对方感到羞愧,只是哀悼自己和陈蟜的爱情。

    跪在地上的公主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对陈蟜的纵容到了让人鄙夷的地步,可张汤真真切切地爱过她。

    “皇帝的诏令我看到了,他认为陈蟜不思悔改罪该万死,但没有愧疚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隆虑公主摇着头,她的头发没有一根是白色的,神情却枯败如落叶,“有些事有些人在错误的时间注定是要被错过的,因为理解不了,由此而生的万般哀愁也难以自遣。幼童的肩膀扛不起太多重量,陈蟜没长大过,所以他会做很多错事。他——”公主补了一句,“从没觉得对不起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张汤想起陈蟜临死前呈上的认罪书,没打算告诉公主陈蟜在廷尉露出的种种丑态。公主像是看穿了张汤的面具,淡淡说下去:“人这个字有撇有捺,没有横竖,是因为人生没有直路,全是曲折。乐极生悲甜中生苦,做了错事反倒生出委屈。我信陈蟜会低头,但他一定不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心,是为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苦难痛心。”

    冷下来的血液腥气尤为强烈,隆虑公主嗅着血腥味,觉得自己胸腔处贫瘠的语言因为吐不出来而隐隐作痛,她像是在混沌时被拽出灵魂,“我还是爱他,哪怕我知道不值得。”

    最振聋发聩的乐曲可以用最轻柔的羽毛弹奏,最冷淡的白梅行人偏爱暗时来寻,张汤听到自己刻薄的笑声像不值钱的泉水淌在屋檐下。他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头,头侧过来的方向有陈蟜和他兄长的尸首。“爱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公主您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您的儿子都应该振作起来,这里有皇帝给您的诏书。”

    在馆陶公主薨后刘彻给陈家下传了许多诏书,他先是剥夺了陈蟜和陈须的列候之位,接着又没收了太皇太后遗留给馆陶公主的财产,最后逼迫这对在母亲灵前争夺财产的兄弟自尽。直到今天公主才从诏书中看到自己同产兄弟的仁慈,刘彻答应补偿隆虑公主,不仅要给她儿子一个昭平君的爵位,还要将夷安公主许配给昭平君。

    夷安是铁邑,夷安公主作为此地的主人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王太后在厚重的帷幕后发出一声太息,隆虑公主追着那微弱的叹息找到母亲,张汤则攥着打开的诏书向皇帝复命。王太后用她那双长满了褐色斑点的手轻轻抚摸隆虑公主的发顶,“你不是寻常男子的妹妹,他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哥哥,你见了他只当见了自己的皇帝和主子,千万别有怨恨之心。”

    公主抬起头,看见木兰木雕刻而成的窗柩大开着,露出绿松石般的庭院。碎光像水一样浸入,天地骤然间化为海底,柳枝杨叶则像沉浸在在水中的青藻荇菜若有似无地浮动。垂落的光雾被打碎后黏在花树未经修剪的长枝上,偶尔沿着叶缝曳动,像是芦苇水草在微弱飘浮。细看庭院,一寸一厘一缕缕,都是温柔的光。公主的眼睛似乎被这些耀眼的光芒刺伤,情不自禁洒下泪来。

    太后抚摸着隆虑公主的背,这对母女的背影在光线下混作一处,“你我能有今日之荣华富贵,皆因他是皇帝,可以这么说,我们的一饮一啄全来自他的慷慨。不要说你了,就连我也不能只当他是我儿子。”

    “我不能当他是我儿子,你也别把他当你的哥哥。” 霍仲孺抚摸着霍光的脊背,带些忐忑地向儿子嘱咐道。丽日下他们父子二人显出相似的轮廓,像一座山横看侧看露出丘壑。“一笔写不出三个霍字,可他是冠军侯,我是他根本没见过面的父亲。”

    霍光点了点头,他年岁尚小但已经学着霍仲孺头戴惠文冠,腰佩玉环,将一根笔当簪子簪进头发,手持木牍小步疾行。这是汉朝文吏法吏常用的打扮,如果余生没有波折,霍光将和他的父亲霍仲孺一样做个小吏,老死在平阳。

    河东太守正在炎炎烈日下背着弓弩箭矢在郊外迎接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太守在今天之前已经打扫了平阳侯国的传舍,派小吏迎解霍中孺。霍仲孺悄悄告诉霍光,骠骑将军一家都出自平阳侯府,和平阳公主关系匪浅,这也是他会路过河东郡的原因。霍光轻声问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霍仲孺垂下眼睛,“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主意很硬。”

    那是一次十分痛苦的相见,霍仲孺对着自己从没见过面的大儿子叩头拜谒,霍去病也在迎接他时拜跪如山倒。青天白日下霍仲孺几乎不敢看霍去病的正脸,只能隐约瞧见他像断玉一般冷硬的侧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能想到权势熏天的骠骑将军是一个美男子。

    煌煌白日将黄河上下照得纤毫毕现,水波隐隐透出蔓延不尽的红色。霍光在飞扬的尘土中看见一列汗津津的士卒,其中一个路过黄河时因为忍受不了浓重的血腥味呕吐不止。

    浑邪王麾下八千不肯归顺的部下在前不久都当了他乡之鬼和河鱼的饲料,那些归顺的匈奴降将则都凄凄惨惨地唱起了哀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筑金人,使我不得祭于天。”

    霍光自幼同父亲生长在河东郡,从没见识过长安人的大排场,直到铮铮刀鸣和弓弦破空之声响到他耳边霍光才意识到他见到了什么。

    他血缘上的哥哥霍去病一转身,漠南漠北的高山和牛羊就都被他撇在身后,匈奴士兵的尸骸堆成山淤积于河道,焉支山的妇女眼泪流成了河,单于的阏氏无心梳妆打扮。真的只是一转身,天底下所有的光就都照到他身上,所有的人都畏惧他。

    猎猎长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霍去病翻身下了马。他脚下仿佛生了风,说起话斩钉截铁。他一面命人收拾黄河两岸上的血迹,一面吩咐他的裨将清点剩下的匈奴士兵。

    倒下的八千具尸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会将黄河水染赤,上下流的百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恐怕不会有心情吃鱼,因为鱼腹内有人的指甲和牙齿,但霍去病不在乎。

    黄沙水岸,粼粼碎金自金乌而下,耀得万里时景如飘风转蓬般不甚真切。一尾白鸥从天而下疾掠入芦苇丛,随即就像掉进黄河茫瀚无涯的水波中无影无踪。

    霍光默数着数,他一直以来是个很有心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很有条理。清朗的男子声响到霍光耳边,“抬起头来!”霍光顺从地抬起头,眼帘便跃入一张很年轻的脸。霍光像在沙子里找珍珠一样打量哥哥的脸,霍去病目光一扫过来,霍光就从容地低下头颅。

    霍去病的目光穿过霍光头顶落在他抛下的黄河,浑浊的水流带着血不间歇地往下流。纵然沧海桑田的传说翻覆千年万遍,但今日的骇人景象恐怕还是会被人记住,河中的鱼会替霍去病收拾残局使一切恢复如初,但世世代代流传的歌谣会将故事传下去,哪怕语言都衰亡,但故事还是会被保留。

    霍去病走在河沙上,他视野中的黄河正在落日下洋洋洒洒向下流淌,哪怕里面的泥沙裹着死人的手指和舌头,还是千古不改地流淌着,它流过青春少妇的华年,也流过饿殍遍野的荒年,它环着中原用泥沙堆成沃野和灾荒,淤泥下满是废弃的荒城和陈旧的过去。

    黄河用外表的浩浩浪涛掩盖内里的无动于衷,用一望无际的广袤漠漠送走熙熙攘攘的王朝和君王。如果黄河是人,那她一定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因为足够久远恒长,所以有万种隐忍残酷。

    霍去病走过连绵不绝的涛浪,发觉自己费尽心力取得的功绩相比起黄河如篾片般不值一提。“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霍光,问道:“你是个伶俐孩子,倒是可以去尚书令领份差事。”那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对上霍光的眼睛,让霍光胆战心惊,“只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长安。”

    黄河似乎也知道人伤心,呜咽着往下流,她虽不言语但也知道霍光做了选择,选择了没有河东郡和父亲的长安。

    垂杨绿柳未免太多情,为隆虑公主选择没有母亲和同产兄弟的路而默默垂泪。她将自己的锦绣华年抛掷在纠葛不清的命运之网上,将脸上曾经稚嫩的笑痕换做流不尽的泪眼,一步一步走向衰弱和枯萎。现在她起伏于天真和邪恶之间,瘦弱的手紧攥着不该得的黄金。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长安闾阖里阳光浓郁得好像烫了金,所过之处热烈得叫人喘不过气,隆虑公主深出一口气,“我死了丈夫,被同产兄弟抢走了祖产,还有一个儿子——”公主咽下一口气,身前轻佻的女声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可是你同产兄弟给你的补偿太少了,所以你想去你的异母哥哥那里碰碰运气,我说的对不对?”

    石榴树上一朵细小的红花嗒然跌落于眼前女人削掠如绿云的鬓发上,她斜靠在沉香阑干,头上蓬松雾鬟半散半挽,露出一截细白脖颈。她周身白皙无暇,唯独两片嘴唇像被石榴花汁浸过红得摄魂,一对眼眸时常泛起南浦的涟漪,那秋水才能比拟的眼波。

    隆虑公主见她随意拿出一卷竹简翻看,便乘机瞟了一眼,发现女人手上拿的是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淮南王和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和他交好的丞相田蚡也早做了死人,他的书倒还是天下知名。

    纵横齐整错落有致的墨黑字迹随着女人那只细弱手腕的抖动险些落在她掌心,稍不留神,石榴花那点娇美烈艳的身段就先如一枚火星从她长发掠到肩膀。花色之艳瞬间灼穿了隆虑公主的万千思绪,叫公主回了神。眼前女人叫公主百思不得其解,长了一张一半节妇一半娼妓的脸,美得像黄昏后的一段传说,一旦靠近她,公主平静下来的心就开始重新作痛。

    这是隆虑公主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淖姬,淖姬只有两条腿,却先后有三个诸侯王拜倒在她的裙下。她的作风比淮南王的女儿刘陵更狂野,名声比鬼还可怕,声音却像是海岸上的鲛人在歌唱,愉悦柔和,能够轻易穿透陌生的灵魂,吸引最冷漠的人。

    隆虑公主轻叹道:“你是美人儿中的美人儿,脚步轻盈得像只鸟,我找遍长安城也找不到像你一样可爱的尤物。”

    “可我的名声就像我的姓一样是团烂泥。”淖姬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隆虑公主藏下的后半句话,“我不在乎外界怎么看我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乱糟糟的国家。郡对应朝,县对应廷,皇帝叫县官,郡县反被称为朝廷。

    吃个香瓜甜瓜比吃人还难,替皇帝削瓜,削皮后要先分为四瓣再拦腰截断,再用细葛巾盖好才能呈上去;替诸侯王削瓜,只能切两瓣用粗葛布盖好;替士大夫削瓜是中间横切不用巾覆,朝臣们若是勤快些就在瓜蒂处补上一刀,还得是横刀,不能是竖刀。平民老百姓倒是没有规矩,切了瓜蒂就着瓜皮直接咬着吃。一件简单事情他们硬是搞得困难重重,可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却习以为常。”

    热烈的阳光顺着窗柩洒进床沿,梳着长发的淖姬因为蒙了金光更显颜色,两颗眼珠子像是两朵灯花重点了火星子,亮得骇人。“先帝和王太后的女儿,今上的同产姊妹,还有——张汤的意中人。”她颔首微笑,“我想见你很久了,一直以来我像等待春天一样等待着你。”

    当听到“张汤的意中人”这六个字时隆虑公主眼睫毛闪了闪,随后她就恢复自己之前的平淡笑容,“我也想见你,两代江都王的爱妾,赵王的宠姬,带着黄金来长安游说我和平阳公主的女人。”

    送别了隆虑公主淖姬像死了一样瘫在床上,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淳于婴儿飞扬的裙角和对方不再年轻的脸。淳于婴儿如今算不上漂亮,她的体态开始臃肿,眼神也没了年轻时的流转生辉,像装裱繁丽的锦缎放久了生尘长虫,丢了光彩。回忆芜杂不堪,淖姬惘然拾起对淳于婴儿旧日模样的印象,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也老了十余岁。

    “你有想过自己的做法有多疯狂吗?”淳于婴儿脸上的汗珠滴在淖姬裙摆上,晕出浅浅的圈,“不是律法或者道德上的疯狂。”

    淖姬忍不住笑道:“我没有疯,我只是陷在梦中醒不过来。”

    爱是注定要消亡的,可她不是一瞬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淖姬会永远困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淖姬有一千个理由放弃对方,但只要她爱上她的那个人,她就再也不能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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