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长安躺在墨汁里,没有一处不被夜晚浸润。长天在这样的乌云下和泾水渭水灞水丹水相接,丧失一切边界,把水光和灯光都吞没。天地模模糊糊,沉落了明月和长亭。就像所有藏着阴谋的故事所描述的那样,别院重重灯火次第熄灭,像游龙飞下亭台,留下黑沉沉的倒影。
淖姬亲手吹灭了几盏灯,幽幽道:“荀子有言;‘主尊贵之,则恭敬而僔;主信爱之,则谨慎而嗛; 主专任之,则拘守而详:主安近之,则慎比而不邪;主疏远之,则全一而不倍;主损绌之,则恐惧而不怨。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处谦,任重而不敢专。财利至,则善而不及也,必将尽辞让之义,然后受。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广施,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
灯下淖姬像鬼多过像人,黑鬒鬒的长发包裹着她那张白得像涂了铅粉的小脸,“在座的诸君说说,这持宠处位之道张汤能做哪一条?”
朱买臣嗤笑,“张汤是个奸诈小人,只愿意富贵不愿意贫贱,上面的任何一条他都做不到。”
淖姬轻轻挑动熄灭的灯芯,重新亮起来的灯把室内的每一个人都照得清清楚楚,在座的人每一个都衣冠楚楚,披着丝绸外衣佩着玲珑美玉,他们相貌、姿态、神情、衣着没一个相似的,可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从不会说话,只有野心在借着他们的躯壳发言。挣扎半生,他们都落在这张名为天下的罗网中。
淖姬莞尔一笑,“皇帝已经给了张汤丞相之实,不愿意再给他丞相的虚名了。”她转过头盯着隆虑公主的眼睛,“公主,您说说您的兄弟真的相信张汤吗?”
“不信,”公主目光低垂,“淮南王谋反时最忌惮的是大将军卫青和老臣汲黯,最想杀的也是他们两个。淮南王从不认为张汤和公孙弘会死节守义,我兄弟恐怕也不信他俩对自己忠心。”
“不信就好。”淖姬听到淮南王的名字没忍住笑起来,“皇帝也真是够损的,他明知道他兄弟中赵王、胶西王最不服朝廷管教,胶西王还爱下毒毒杀那些无罪的官员,差点儿没把董仲舒毒死,结果他偏偏让赵王和胶西王来审理淮南王案,好敲山震虎。”
淮南王谋逆案来得蹊跷,事发前和淮南王亲近又能文能武的大臣被皇帝用各种理由囚禁,剩下的左吴、赵贤、朱骄如都不堪重任,好不容易剩下一个能干的伍被还心向朝廷跑去自首。淮南王一案牵连甚广,淖姬的第二任丈夫刘建、已经故去的丞相田蚡都牵扯其中,两万户人家家破人亡。
淖姬一直怀疑一件事,那就是皇帝很早以前就知道淮南王有夺位的野心,他忍耐了十多年把淮南王所有的羽翼都剪除后才将所有的参与者一一处死。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亲舅舅田蚡。
淖姬道:“外有赵王,内有丞相、三位长史和减大人,我们合力蒙骗皇帝,张汤这泄露宫中机密、当面欺君的罪名怎么落不下来,可万一有人中途出了差错,那坐座的我们就都要掉脑袋了。”
淖姬一步步逼近隆虑公主,在公主眼中淖姬的身影和淮南王女儿刘陵渐渐重合。隆虑公主又眨了一下眼睛,刘陵彻底从她眼前消失。刘陵是别院的第一任主人,聪明有辩才,她和淮南王的王后荼、太子刘迁受到淮南王的宠爱,一起霸占淮南国大权。她侵占百姓的田地住屋,捣毁人家的墓地,逮捕反抗的无辜者。后来她离开淮南国,带着她父亲赠送给她的一千金黄金去贿赂皇帝的近臣,和死了的田蚡私通。最后她死于淮南王挑起的谋反案,头颅和她堂姐妹刘无采的摆在一起。
这可怕不详的联想让公主心神不定,可淖姬确实和刘陵像,她们都聪明美丽,裙下跪着有权势的男子,把阴谋诡计当做一门长期的买卖来经营。
淖姬微笑着看向公主,公主觉得淖姬那双眼睛是蛇的眼睛,“公主是顶尊贵的人,如果我在这里向您问起一个人,您会觉得冒犯吗?”
“我是个活在世上的死人,心早灰了,没有什么可遮盖的,您尽情问。”
“那我就直问了,公主是否心仪张汤?有没有想过招他来做您的第二任丈夫?毕竟您的亲姐姐就嫁给了自己昔日的奴仆,仔细想一想张汤比卫青还强不少,他虽然没少跪过人,可他毕竟有母生有爹养,没被人踩着脊梁上马。”
公主听后惊愕不已,一张如花面惨白如纸,“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怎么能混为一谈?难道在你眼中,皇帝和皇后的女儿都这么不拘一格,专爱挑门第低的男子?”
淖姬略有些轻蔑地俯视公主,“从来嫦娥爱俊才,隆虑侯虽出生高贵却是个蠢材,张汤虽出身卑贱可才干非凡,在座的我们从来只恨张汤为人,没人贬低过张汤的能耐。何况不往深里看,只看他对贫贱之交的态度,浅薄无知的人都以为那是个好人。”淖姬想了想又道:“张汤可是个能哭能笑能怒能喜的妙人儿,多少王公大臣都被他糊弄,公主只怕也不能例外。”
公主愠怒道:“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容易被哄骗的妇人,被张汤迷惑了?”
淖姬转了个话头,“您喜欢现在还是以前?”
公主答道:“人总是得活到当下的。”
淖姬又问:“您最恨您那一点儿?”
公主回答得不情不愿:“我最恨我的软弱,因为天性软弱,我命运的咽喉总是捏在别人手里,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最后一个问题就来了,公主是否知道张汤心悦于你呢?他看您的眼神可不一般。”
公主原本就白的脸庞如今是一丝血色也没了,淖姬看了忍不住拍手大笑,“谁能为公主解释公主和张汤之间的命运呢?张汤为名为利,公主为情为爱,都快化为灰烬了。你们之间的缘分还没开始,人先飘零如蓬草,做不了半分自己的主。一对有情人情如水火、势同敌国,真叫我们这些外人可惜。”
减宣也怔愣,片刻后才回了神,“原来长安城里的流言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没成想这神女也早起了凡心。”
朱买臣也道:“公主失去隆虑侯也没什么追忆往昔之情,原来是另有了新欢。”
隆虑公主从没哪一刻这么恨过自己的软弱,她抬起她玉白色的手,散开自己盛美如绿云的鬓发,用带金把手的尖刀割下其中一缕青丝扔到地下,“张汤杀了我丈夫,我如果不报此仇,就如此发,刀刃加身,备受煎熬。”
淖姬仍不肯放过公主,“张汤心地不好,外在修养倒不错,公主今日赌咒发誓,日后想起他的好处后悔可怎么办?”
公主已经被淖姬折磨得奄奄一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那您就拿您唯一的儿子发誓。”淖姬轻描淡写。
公主心中微微动摇,柔肠百结,简直像被车轮碾过,但她扫过台下主人的眼睛时又明白自己已经是深入虎穴,再没有退路,只好道:“我用我儿子起誓。”台下那一双双怨毒的眼睛盯着她,盯得她毛骨悚然,她只好断断续续说道:“如果我有了二心,爱上我的杀夫仇人,就让我唯一的儿子不得好死。”
“像修成子仲一样?”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修成子仲是公主同母大姐金俗的儿子,他被太后娇惯成个纨绔子弟,犯法被杀。
公主觉得自己就像落入猫爪下的老鼠,百般挣扎逃不脱淖姬的捉弄,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卓文君用很平静的口吻提起离世的司马相如,就像提起一枝被折断的花,“通往泰山的路都是泥路和石头路,窄小陡峭,平的还好能骑马,遇上陡峭的半山腰就只能下马,手攀着石头慢慢过。可是皇帝想要封禅泰山,相如就在临死前写了《封禅书》。他别无长物,只有文章写得好,就拿这唯一值得人称道的才华报答他的陛下。”
卓文君曾深深注视过司马相如的眼睛,那双多情的眼睛,软弱的眼睛,愧疚的眼睛,自私的眼睛……后来那双眼睛永远失去自己的光辉。“相如死在我怀里,他眼中最后装的是我的眼睛。”
司马相如会弹琴,他用《凤求凰》骗走了少不更事的卓文君,可在不为人知的时刻他为文君弹过更急促忐忑的曲,醉生梦死繁华将尽。
曲终了,弹琴的人随着那段繁花般绚烂的过去一道离开了文君。
阿娇深出一口气,她感到渐趋于冰凉的落日余晖扫到她发梢,“你看到台下的水了吗?”她对文君说。
文君看了又看,她秋波一寸,轻飘飘落在人身上是春日梨花拂满身,落在池水就是千斛万斛珍珠沉了底。“窦夫人……曾经躺在里面?”
“是,”阿娇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起过去,好像陈乐君从来不是她的姑姑,她没有为陈乐君从早哭到晚,“窦夫人和我父亲都命运多舛,他们都为我而死。”
阿娇忍不住想起那个叫成俊的女子,她和雪宜都寄居在别人的故事里,看陈午和馆陶公主两个人爱恨纠葛数十年。如果人真有来生那无论是成俊、雪宜亦或者是陈乐君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和喜怒哀乐,可只有阿娇有自己的故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故事。那些无辜或死有余辜的人卷在阿娇的故事里被割得鲜血淋漓,使阿娇再难回首往事。
阿娇眼泪落了下来,她对刘彻从来不是死心塌地,她只是舍不得。当屠刀当空掉落,她头没掉,心从此空了。
“没人能说清我姑姑她是怎么掉进湖里的,我知道她早就想死,可我不知道她会在那个时候死。”
窦婴、灌夫和田蚡为杯酒交恶,三个人同年俱死。灌夫族诛,窦婴于渭城弃市,田蚡则在最温柔的三月惊惧而死。陈乐君不愿意看到丈夫的尸体,就在窦家衰败的前一个月投湖自尽。阿娇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男人的眼泪,藉福默默立于人群,凭吊他的故人。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可笑的命运?阿娇扶着卓文君,拉着她前往熟悉又陌生的长乐宫,那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宫殿最上方流溢着光彩的瓦当到脚下的地砖阿娇都说得出来历。她咬着唇,故作镇定地和阿娇说起刘邦为韩信修建的射台,秦始皇留下来的鱼池台、酒池台,还有吕后怀念刘邦时常去登临的著室台、斗鸡台、走狗台、坛台。千门万户,无数的亭台楼阁矗立在眼前,刮不尽的风回荡在耳边。
繁华已去人空在,说到最后阿娇无话可说,坐在水边久久不语。“我姑姑想要一个人的心,”阿娇说,文君静静地听,“她告诉我这天下太大也太冷了,她要一颗心的温度来撑过一个冬天。我第一次见到藉福,”那也是阿娇最后一次见到藉福,“我就知道姑姑想要他的心。”
请把你的心给我,我好用来安置我的灵魂;请你与我为伍,这样每一次寒夜降临,我都能在你的怀抱安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多可怕,你把背影留给我就把恐惧也留给我。
阿娇颓然倒在文君怀里,说什么都太迟了,陈乐君不自救,他人自顾不暇,没人能阻止那场轰轰烈烈的死亡。
“藉福知道窦夫人爱他吗?”
“他知道,可是他该怎么回应呢?甚至没人清楚我姑姑在他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爱是什么样的爱。一个轻浮之人的爱,一个寂寞之人的爱?”阿娇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我姑姑在很多年前屈从权势嫁给了春风得意的窦婴,又过了很多年窦婴失势,她遇上了自己真正爱慕的人……这时节……”阿娇声音低得不可听闻,“我这个亲侄女知道了都觉得可笑,她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陈乐君和藉福因为窦婴而结识熟悉,窦婴因为灌夫死在田蚡手上,韩安国依附田蚡反受灾殃。他们之间有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网中窦婴不识时务,灌夫桀骜不驯,田蚡仗恃亲姐姐王太后跋扈骄横,韩安国有命无运。窦、灌、田三人互不宽容纷争不断,没事儿也要挑起事端,韩安国助纣为虐,收网的人看时机成熟就逐渐收拢起这张大网。藉福诚心诚意居中斡旋,可他解得了一时的困厄,挽回不了他们命中注定的衰败。收网的人满意地笑了,他把网中的猎物残忍地摔在地上,摔了个血肉模糊。
又过了许多年他看见逃出法网的淮南王,又微微笑着摔死了淮南王。
“要是没有灌夫就好了,要是没他兴许窦婴还有救。”阿娇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她的睫毛受不住眼泪的重量,即将滑下泪珠,“都说韩安国、汲黯有长者之风,可真遇上事情他们都是二流货色。”
“灌夫是谁?”文君问道。
灌夫是颍川郡人,刚强悍勇,吴楚七国之乱带着十几个家奴报父仇,险些没死在军中。他好耍酒兴,醉后毒打窦太后的亲兄弟。皇帝怕窦太后杀了他,把他调到燕国当国相。除此之外灌夫还喜欢折辱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奉承那些地位比他低的人,平生结交的不是汲黯这种少有的豪杰就是大奸大猾之人。
阿娇想起陈乐君苦闷时说给自己的话,“灌夫不学无术,专好打抱不平,别人称赞他一诺千金,有见识的人对他另有看法。他不爱安生日子,平地能生出风波,好人跟着他也得枉死,窦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有些才干的普通人,被他带着,怎么可能不走上死路。”
“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那为什么窦婴会和他走在一起?”
阿娇苦笑,“因为不服气,窦婴失去窦太后之后就日渐失势,我在皇帝面前也失宠,他过去的门客走了个七七八八,他心里怨恨,想借着灌夫报复那些弃他而去的人。”阿娇摇了摇头,“窦婴儿子杀人,他为了包庇儿子提拔了田蚡,难道他是什么好人吗?门客不仰慕他人品,那一定是贪图他的权势才拜在他门下,他没了权势,自然失去了吸引门客的本钱。人去人往是很平常的事,我姑姑为此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架,哭了多少回,劝不回来。”
陈乐君身在内宅并不了解灌夫的内情,有关于灌夫的故事都是藉福告诉她的。灌夫家中资财有几千万,每日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凭借灌夫的俸禄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陈乐君被灌夫的豪奢吓住了,“灌夫不是早就丢了官职了吗,他哪儿来的钱去养活这许多人?”
藉福轻描淡写地反问陈乐君,“您为什么认为这一定是有来路的钱?”
窗外响起兵戈相击的声音,窦婴灌夫两人日夜招集天下豪杰,和他们没休没止地探讨天下要事。陈乐君每次看到他们心怀怨气的样子就害怕,总觉得这两个人要惹来大祸事。藉福往窗外望正好看见窦婴带着灌夫一群人观察天象,“他们每一天都这样吗?”
陈乐君羞愧不已,“偶尔,让你碰上了而已。”窦婴灌夫两个人老是忘不了七国之乱时的风光,总盼着天下再出个大事情好让他们扬名立万。无风无雨的夜晚他们集聚在一起查看天象,有风有雨他们在室内摆弄沙盘。他们还花大价钱买通人手窥测未央宫、长乐宫两宫动静,把陈乐君吓得不轻。
馆陶公主的两个儿子常借着拜访姑姑的名头来找窦婴,陈乐君见了觉得往后余生都没了指望——明眼人都看出来陈皇后和窦婴两个人随着窦太后的逝世而失势,陈家两个列侯这是来报团取暖。卫青是女奴的儿子,能给身在后宫的姐姐依靠;馆陶的两个儿子连最基本的自保都难。
陈乐君关好窗子,窗外声音彻底湮没。“窦太后山陵崩后我就没有了好日子,陈家靠她窦家靠她,底下的男人全没有一点儿骨气,净得拽女人的裙带才能往上走。窦婴前几日还和我说,不知道皇后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陈乐君言语中多了几分愤恨,“难不成皇后生了公主,他们就不活了?”
藉福目光扫过陈乐君带着怒火的脸,“让魏其侯离灌夫远一点。灌夫在颍川良田千亩,他为了灌溉农田修筑了只属于他的堤塘。灌氏宗族和宾客借他权势横行乡里,到了欺压宗室的地步。在颍川就连儿童也怨恨灌夫的作风,唱‘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灌夫不是好人,之所以结交魏其侯是想借着他去结交列侯宗室,抬高自己的身价。”
“迟了!”陈乐君恨恨道:“他们两个现在情投意合,比亲父子还亲,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我看窦婴也不要和我过,和灌夫过好了,灌夫个子比我高,岁数比我轻,出门还能保护他,不比我强百倍?”
藉福没忍住笑起来,“要是魏其侯真不要你改要了灌夫,你跟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