淖姬在渭水中上下漂浮,溺水带来的昏眩感让她一时头脑空空,她在恍惚中看到她和刘非刘建父子的春宵一刻,看见赵王色心动,不远千里来江都国接她。她还看见她那根剪不断的情丝,隔着生死春梦和她一颗春心牵连到她意中人。她在三个诸侯王的床笫上放弃自己醉生梦死,用最可鄙的欢乐掩盖内心最深刻的渴望,可须臾片刻的纵情声色能瞒过别人瞒不住自己。
河下河上人的死生都捏在别人手上,淖姬觉得自己空荡荡的心被渭水的水波填满,没有那么深刻的悲哀和怨恨了。她在神志不清中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住了手腕,直到被提到一只小船上她都没有清醒。淳于婴儿神色冷淡,“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要是再跳河,就等平干王来救你。”平干王刘偃是淖姬为赵王刘彭祖生下的小儿子,赵王一直想让他继承赵国的封地。赵王长大序齿的儿子快有三十个,不一定能轮到他。
北军的追兵来了,淳于婴儿蹙着眉头:“我早就该料到的,神君那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根本靠不住,现在事情果然被她带来的人泄露了。”
淖姬恢复了些许清醒,“是你没做对,夫妻之间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可所有人都告诉我,陈阿娇是因为想咒死皇帝才被废的。”淳于婴儿冷冰冰地打断淖姬,“现在说这一切都晚了,我已经联系了阳陵大侠朱安世。他离长安不远,可以帮我们逃脱追兵。”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渭水浑浊的水波一眼望不到头。朱安世架着一叶小舟飘荡在广袤的水面,淳于婴儿看见来人,唇角露出一个微微的冷笑,“皇帝不要以为他真的能活,狡兔三窟,我也做好了齐全的准备。皇帝喜欢喝金掌仙人盛着的露水,用玉屑磨牙口,也没个郎中告诉他那不是人该吃的东西。”
“不会是露水,水里下毒容易识破,你是在玉屑上做了手脚。你在玉屑上下毒了?”淖姬吐出积压在胸腔中的水,咳嗽不止。
“是,别管那么多了,你和我赶紧走。出了长安城,平干王会让掖者赶着马车来接你我。我们坐着诸侯王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淳于婴儿想到要回赵国,长出一口气:“赵王一手掌握赵国多年,能护你我周全。不过经过这一败,你我是再也不能来长安了。”
淖姬过了好一会儿头还是晕的,咳嗽狠了能把自己的心咳出来,半响才“嗯”了一声。
对良辰美景昭平君心中凄然,他有些想不出来他和夷安公主相伴枕侧的模样,一想到陈公主有一日要睡在霍去病的枕边,心中更是苦痛不堪。“公主,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和你说的一直是……我希望你在我在一起呢?”
公主微微笑起来:“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倒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我要永远永远和我母亲在一起,生死都不分离。”
“公主,在一起不是你想的那样。”昭平君看见公主侧颜,看到朝阳下她像是一颗藏在贝壳里的珍珠,美的晶莹无瑕,顾不得片刻后霍光就要走过来,对公主道:“在一起是做夫妻,行夫妻之事。公主你不知道鱼水之欢是何等——”
霍光扔下他为昭平君、陈公主两个人寻来的吃食,“如果皇帝知道你和公主在说什么话,他能把你的头丢到闹市,再叫一百个步卒把你的脑袋踩得稀巴烂。你果然是块扶不起的烂泥,怪不得你母亲提前用一千斤黄金、一千万钱为你赎死罪。你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是谁吗?你能和他比吗?下贱东西。”
昭平君涨红了脸,嗫喏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霍光。如果他有一把刀,那他一定把霍光的胸膛捅个对穿。“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母亲是一位显贵的公主,他母亲只是个下贱的女奴吗?”
霍光脸上浮现出最轻蔑最刻薄的神情,漂亮的中山国女子对没钱的恩客就是这副嘴脸,“可是皇帝瞧不起你,他只肯把夷安公主嫁给你。”
“你找死!”昭平君脱口而出,声音沙哑的像压在喉咙深处的愤恨一夜挣扎开来。“瞧不起”这三个字回荡在他耳边,简直像铁一样击打着他的脑袋,击碎他作为一个男子的心。昭平君使劲抱着自己的头,可记忆还是破开岁月从眼前跳出。
他看到夜空下的渭水,开败了荷花,只剩下枯枝。那个不算年轻的女人拉着他沿着渭水奔逃,“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听说过赵氏孤儿的故事吗?他是晋国公主和忠臣的儿子,因为奸臣的陷害,他家中所有人除了公主都被晋国国君杀了。公主在苦难中生下了他,他子孙分裂了曾不可一世的晋国!如果皇帝杀了你父伯后还要杀你,你就把他的国家割成三十片,十倍于赵国国君,让他尝尝厉害。”
隆虑公主抱住昭平君痛哭,“皇帝不知足,不知足啊!他借口禽兽行杀了齐王,杀了燕王,杀了江都王,他还惦记你祖母留给你父亲的钱,想杀了你父亲!谁知道他会不会杀你呢?”。昭平君有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映出隆虑公主惊慌失措的脸。
昭平君远远望见张汤领着廷尉的官吏、北军的士卒举着火把搜山。来自乌孙国的天马有着震天动地的铁蹄声,吓坏了隆虑公主,她哭得神志不清。
张汤轻捷地越下马,和往日笑面虎的模样不同,他此刻神色冷峻沉着,如果廷尉的罪犯看见他能被吓哭五十次。张汤背后是一条吞噬万物的火蛇,火光冲上山峦险些腾上云霄,随时能追上缠死昭平君这对可怜的母子。
把昭平君推到身后的隆虑公主被火蛇吞噬了,她见到张汤,怔怔落下几滴泪,“你不要抓我儿子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别抓走他……”
张汤一言不发,他的气势完全慑服了公主,说得再明白点,他征服了这个女人,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他当着隆虑公主的面带走了昭平君,逼死了隆虑侯,可隆虑公主还是爱上了他,甚至死在他给予的爱情里。
一种澎拜的愤怒淹没了昭平君的心,昭平君猛地拉住马的缰绳,一条胳膊抱住陈公主就要往长安城赶。陈公主看见昭平君像被鬼神附了身,眼瞳充溢着森然愤恨之情,不由得害怕起来。“你放下我,我不要和你走。”陈公主浑身都在抖,“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光,浓郁得几乎要盖住今日桑树撑起的亭亭绿盖……好可怕的光。”
昭平君的手臂就像铁一样紧锢住公主,“我要娶你,你得跟我走。”
公主稍一思索,“你要替代霍去病做我丈夫?”
昭平君脸颊乃至眼角因为愤怒轻微抽搐,他按着白马的马缰绳,大口喘息,胸膛跟着喘息节奏一起一伏。“是,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去哀求皇帝收回成命?”
公主低下头不说话,她现在看上去更像海盐了,润泽如花蕾的黑色长发散在肩头,清澈如碧水翡翠的眼睛投向前方,前面正好有一树开得繁盛的白色垂丝海棠。海棠和公主肌肤一般柔薄轻盈,像一捧冰雪刚从河边接来,一触即化。“我想当皇帝最喜欢的孩子,我希望我爱的人爱我,我不能跟你走。”
昭平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冷笑,“我和你不一样,公主,我对你言无不听,哪怕你要我当皇帝,烧毁整座长安城我也做得到。”
霍光见昭平君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大话谁不会,你要是真有本事你跳渭水去,你个纨绔子弟,只会在女人面前耍脾气。”
“跳就跳,只要你相信我的心!”
陈公主眼看着昭平君真毫不犹豫跳了渭水,又惊又怕,大哭起来,“你快回来,我不要你的心了,我这就和大人说!”
陈公主绕过织锦的屏风,蹑手蹑脚走进父亲。皇帝躺在榻上看见女儿提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摇摇晃晃走来,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公主坐在父亲身边,手脚轻轻地打开香囊,把里面的小物件倒在榻上。皇帝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正笑着想看看是什么,就发现那是几朵干枯的芍药花。
“这是昭平君送给你的?”皇帝佯装不知地问道。
公主虽然年少,也隐约感受到父亲的不满和愠怒,她害怕起来,按照昭平君教给她的办法嘟着嘴儿和父亲说话,“不,大人,这是春天送给我的。我要转送给你,给你一春的芬芳。”此刻确实已近春末,柳枝垂着细腰被日光烤得奄奄一息,趴在湖面上粗喘着气。远山盖过柳树露出隐约轮廓,像是美人前世落下的玉镯自天水相接处浮出。
“大人,每一朵花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我要把故事慢慢讲给你听。”公主捏着一朵骨肉如冰雪白皙的芍药花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公主,现在是小小的花蕾,以后就长开了。”皇帝听了哑然失笑,深知这朵花开不了。
公主又指着一朵顶尊贵的紫色小花说道:“这是一个穿甲胄、配刀剑的将军。”她又很爱惜地指着一朵红色小花说:“这是一个勋贵子弟。我觉得,白色的小花配红色的小花才好看。”
皇帝的笑容凝固了,“孩子你错了,红色的才是将军,难道你不知道血是红色的吗?血把旌旗、土地还有土地上生长的花全染红了……你不知道,战火也是红色。你什么都不懂。”
皇帝确实没说错,军旗飞扬、长戈烁日、狼烟千里、纵马奔驰的战场确实是红色的,如雨的矢石下是男人怒吼着斩断旌旗,女人用热泪灌溉下一年的农田。杀红了眼,匈奴人汉人血管里都流淌火焰,老人、女人、孩子都长跪在地,日夜祈祷。长生天、东皇太一全保佑不了供奉他们的人,只有人才能保护人。皇帝瞥了一眼女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你最好一言不发。你没有任何资格挑拣他,你是我送给他的一件礼物。”
陈阿娇好像早就料到皇帝说的话,一点诧异或者受伤的神情都没有。在皇帝的所有女儿里陈公主是最特别的那个,可这并不是因为她最漂亮最聪明,而是因为她母亲的高贵出身。陈阿娇瞥见霍去病的侧颜,的确是坚冰一般的神情,“我女儿年龄还小,经历的事情也少,如果把她比作树,那她连一圈年轮都没有,还没长成呢!她和你这个骠骑将军比不了,你多宽容她。”
他们身后是跑得汗流浃背的霍光,霍光也听到屏风内陈公主的痴话,不禁露出一个苦笑。霍去病脸上的喜怒悲欢永远是隐隐的,此刻表现的也平淡,点了点头不说话。
“你哥哥就那么不爱说话?”陈阿娇问。
霍光回答道:“老虎哪儿有爱说话的?”
阿娇侧着头看霍去病,沉着练达、寡言少笑、志向远大,确实是只老虎,“皇帝平时怎么称呼他?”
“陛下喜欢喊我哥哥小老虎。”
“我也和你讲一个故事,里面的人你全认识,可故事你怕全没听过。”皇帝拿出一朵黄色的芍药花,“这是一个年轻的皇帝。”他又指着一朵白色的芍药:“那是一个男奴隶,他很有才干,和皇帝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他们第一次碰上,皇帝赏了奴隶一顿鞭子和一把黄金。”
陈公主隐隐约约猜到是谁了,“你们就这么认识了?”
“认识了,再见面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陈公主没懂这个故事,她觉得太奇怪了,两个人刚认识,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又分道扬镳。“可是后来他们两个人感情很好……很亲密。”
“因为皇帝,不,黄芍药发现他很需要杰出的将军,而那朵白芍药是可造之材。黄芍药在白芍药身上花了很多精力,教他兵法、洛阳官话还有怎么看舆图上的河流山丘。黄芍药和白芍药相互友爱。黄芍药的兄弟和黄芍药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去了自己的封国,黄芍药很寂寞,就把白芍药当成自己的弟弟看。”
皇帝拿出红芍药,“黄芍药有一朵红芍药,她全是刺,每一次黄芍药抱红芍药,都会扎的满手是血。黄芍药越来越不喜欢红芍药,他让白芍药抓红芍药的错处。这个时候红芍药的母亲老芍药发怒了,她抓住了白芍药要处死他,顺便报复他爬上龙床的姐姐紫芍药。”
“可是我记得没有人死在那场事故里。”陈公主说。
“因为红芍药放过了白芍药,她不喜欢和小孩子计较。白芍药爱上了红芍药,这没什么难以想象的,白芍药是一个心思很重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会依赖像父兄的黄芍药,就会喜欢无私保护他的红芍药。红芍药其实是一个大度坚强的女人,比白芍药后来的妻子强。”
陈公主已经被故事搞昏了,“黄芍药是白芍药的什么?”
“黄芍药对白芍药有知遇之恩,算恩人;亲密无间,算朋友。”
“那白芍药还喜欢红芍药?”
“没有法子的。”皇帝长叹出声,“人要是能做自己的主,那谁都能当圣人了。”
可陈公主还是反应不过来,“太复杂了,为什么不分开,至少黄芍药和红芍药可以分开。”
皇帝摇了摇头,“分不开,因为黄芍药不喜欢红芍药,可他爱着红芍药。”
“胡说,怎么可能一边不喜欢一边爱着。”
“可以的,”皇帝看到女儿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爱和喜欢是两回事儿,喜欢是让一个人开心,爱是安心,爱是一种很平和很长久的感情。”陈公主眨了眨眼睛,可她沉重的眼泪还是压到轻捷的睫毛,顺着脸颊滑下两道长长的泪痕,“可是红芍药和她的女儿被关到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地方,一直没有见到黄芍药。”
“因为黄芍药已经选择了白芍药的姐姐紫芍药,在那种情况下,他不能让他原本的妻子女儿打扰他现在的生活。”
公主被皇帝的自私伤害到了,“那你为什么现在要我嫁给骠骑将军呢?你把我远远打发了算了。”公主抽抽噎噎地说话,“反正我母亲原本就姓陈,我干脆嫁一个姓陈的算了。”
皇帝沉默的样子令人恐慌,皇帝不会告诉公主他抬举霍去病一是为了他的才干,二是为了分掉卫青的权力。卫青有皇帝的同产姐姐做妻子,霍去病就得娶皇帝最高贵的女儿,这样两个人才能算旗鼓相当。
如果不是至亲,卫青绝不会放过霍去病。如果陈公主是一个生在春秋时期或者战国时期的公主,那她根本没这么多眼泪和怨言,战火会把她的泪水烧干,就像春秋时秦穆姬,她丈夫秦穆公要用她异母弟弟晋惠公祭祖,她除了带着太子罃、公子宏、小女简璧自焚外没有一点办法。
在乱世中夷姜因为失宠自杀,齐姜、宣姜等齐国的公主会先后嫁父子两代人,秦哀公的长女孟嬴先是被公公楚平王霸占,后来又险些被吴王阖闾侮辱。就连高祖的女儿鲁元公主,也差点没嫁给冒顿单于。高贵的公主尚且如此,那些陪公主远嫁的媵妾更是命运凄惨不堪设想。
“嫁到匈奴的宗室女子有被凌辱而亡的,这没什么难以想象的,匈奴不比汉地,那里看重青壮年,看轻老人、女人还有孩子。有一位宗室的公主告诉使者,她们刚一进入匈奴人的帐篷,如狼似虎的士兵就用木棍刀柄打她们,殴打完是凌辱。她有一个才十三岁的媵妾因为姿色极为清丽美秀,才去了三天就被捂住口鼻,玩弄窒息至死。那些陪着一起进去的宦官因为不男不女更是饱受凌辱,你知道中行说吗?他说过他前去匈奴后一定会报复汉朝,他果然做到了。”
“因为你尊贵,所以你有必须承担的责任,为了责任,你应该放弃自由甚至爱情。乱世没有人可以不流泪,太平盛世未必没有割伤人的锋芒,没有一个公主可以微笑着走进她的坟墓,就算你的姑母隆虑公主也会为自己的遭遇伤透心。荣华富贵、锦绣罗绮本就是一场漩涡,你自幼生长在旋涡间,早不能自已,现在你还妄想更多?”皇帝冷笑道。
没有谁可以要求不长大,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儿要节省蜡烛织布,为此早早瞎了眼睛;那些挖铜矿的贫家儿郎一着不慎,会被乱石压死。和那些最不幸的人相比,陈公主已经是天下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皇帝看着女儿的小脸,“如果隆虑公主改嫁给张汤,那我或许会改变主意,把你嫁给昭平君,可过去已成定局,我没法儿让张汤活过来。现在我要把你嫁给骠骑将军,五百个人做陪嫁,一千金黄金、一千万钱做妆奁。谁都会高兴这门亲事,哪怕卫子夫也乐见其成,曾经高高在上、看不起她们家的堂邑陈氏,要和平阳卫家做亲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