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江湖闲散客的话化成了一道风,撞上了檐下的铃铛。铃响声掉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柳静姝听见少年的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是啊,这一生也不过短短几十年。”
弹指一挥间。
他是雪中晴日、烟雨黎明,柳静姝微微侧头,没由来地这样想。
若说池霁秉性逍遥、放荡不羁,金韫是承了名字带着的贵气,那么沈牧仪则是一块羊脂玉。冰凉里的暖色,朦胧中的初明。
她顺着少年的手带好了兜帽,与他一步步踩在积雪上,月挂中天,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朝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
池霁还站在檐下,双手抱着,仰头不知看着什么,许是月,又许是铃铛。
柳静姝的视线从他身上划过,一点点往上,停在了刚才发出声响的铃铛上。银铃映月,更是三两寒光遍体。
“我在想……”她笑了下,“当年,她一腔热血闯进那座殿宇的时候,也有铃铛响了。”
十八年前的一场相遇起于一个星火流云的静夜,淹没于白皑皑的霜雪白色间,最终,由一个十八年后最无关的人,来评定了结局——“不负自己便好。”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她转过头来,有些苦恼地接下了一片小雪,“明明白日里还挂着太阳,晚上便猝不及防地落了雪,这个世间可真是世事无常呢。”
沈牧仪拉了拉她手,不厚的雪地里映出了两个人的脚印,慢慢往路的尽头走去。
“我在战场上的时候,几乎是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有人在死去。这个死去的人里,再也分不出来什么芦国的槿国的,他们只有一个‘人’的身份。”
静夜无声,少女淡青的衣袍慢慢、慢慢掩进了昏黄的黑色中,她低低应了声,安静听着。
“每一场交锋带来的死亡,化作雨,落到他们亲人的身上时,都是世事无常。”
“人这一世啊,永远猜不到会在哪一刻摔进了阎王殿。”
“所以人如果还活得有理想,那粉身碎骨如飞蛾扑火涌向那个理想,亦在所不惜;若本就活得很艰难了,再生不出一丝一毫理想了,那为了好好活着做出的努力,就已经很值得人敬佩了。”
“所有努力皆是为了自己,无论结局如何,不负自己便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牧仪。”
“嗯?”
“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被迫上了战场,没有明确的敌我,除了自己之外皆是敌人。那时候的剑刃非得扎透身旁人的胸腔,才能有存留下来的机会。一个你死我活的朝代。”
“以你将军的身份,你会怎么做?”
“存活是首当其冲的选择。”
因为世间万物之前,你首先为了你,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谈论身份与理想。在那之前,人只是遵循本能的一团肉,只为了活下去。
……
亥时一刻,院东别间。
文岚枫手上搭着一件狐裘,推门而入,环视一圈,最终在角落里看见了抱着包袱瑟瑟发抖的文迹渊。
小少爷离家出走前根本没料到夜里会突然下一场雪,衣衫很是单薄,就这么缩在角落里,像条走投无路的流浪狗。
一边的江挽楼面前茶烟袅袅,一派怡然自得。文岚枫目不斜视地掠过文迹渊,大步走到了江挽楼面前,行了个礼:“江姑娘,天寒地冻,你不必守在这儿的。”
江挽楼一个文弱女子,一路跟着池霁过来,也全算倚仗了醉语堂的存在。虽豪言壮志地说自那离去全是为了江家,可真当她脱离了江游景的庇护,才明白外边儿并不简单。
前半夜醉语堂有自己的事要处理,那她便在这儿守着文迹渊。小少爷终归倒戈得有些突然,万般小心,不防不行。
她抬袖研磨,随和地笑了下:“这一路衣食住行,我在你们堂里完全是个多余的,若连这么份不费力气的讨好巧事儿都不用我做,那我可真成了个吉祥物了。”
文迹渊张张口委委屈屈地想说什么,又想到自己从前横眉冷对的种种,确实是个不干正事净找人麻烦的主。没什么好说的。
“叩叩”两下,屋里的三个人都随着声音来处看去。
柳静姝一口气呵在自己的掌间,抬眉笑道:“这会儿方便我们进来吗?”
江挽楼早已经做好准备等在这儿了,闻言招了招手:“怎么会不方便?”
寒气裹挟着两个人进了屋内。文迹渊挠了挠头,看着柳静姝和沈牧仪,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可是有人已经帮他做了选择——文岚枫一把拽上了他的衣领,他踉跄着起身,连滚带爬地跟着文岚枫出了门。
门啪嗒关上了,骤冷的温度使得文迹渊猛地打了个喷嚏,他侧过头来看文岚枫。
好像每一次见面,姐姐都是这样的,昂首挺胸,傲视一切。文迹渊抱紧了包袱,妄图从这点薄布上索取一点温暖,头顶忽然降下了一道视线。
他听见文岚枫有些嫌弃又有些不解地问:“你真不打算回文家了?”
他猛地摇头,像个拨浪鼓:“不打算,真不打算回了!有句话……有句话叫……”
不知怎得,文迹渊的声音小了下去,如同一只蚊子般嗫嚅。文岚枫细细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清,一阵不耐升上了心间:“有句什么话?你说大声点儿!”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闭着眼喊了出来,一刹那,这小块地上细碎的声音都静止了。文迹渊身子一僵,意识到自己那一喊忒大声了点儿。
他磕磕巴巴抬头去看文岚枫,扯出一个笑:“我和爹……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夜色忽然更暗了,带着一道短促的风声。文迹渊在狐裘下眨了眨眼,他看不见星星了,也看不见雪了,但是他笑了。
文岚枫冷漠的声音传来:“你爱回不回,别冻死在曲水亭就好。”
一门之隔的屋子里,江挽楼笑了笑,吹干了纸上的墨:“好了阿静,呐。”
她将写好的信塞到了信封里,又用蜡封上了口,最后将柳静姝给来当字迹样品的信纸推回到了她的手中。
直到将笔搁回了架子上,她才说:“从前听我爹提起那位时,虽诸多诟病不绝于口,但他的聪明却从未有过否决。我虽从不质疑你与沈将军的决定,可我仍想多一句嘴——这样真的能以假乱真吗?”
沈牧仪接过了信:“我相信江姑娘仿写的字迹,除却俞暮南本人,都不可能轻易看出来。”
“那……送信之人?”
沈牧仪走到窗边,抬手敲了窗框两下,声音高了一度,对着外边站着的影子道:“文二公子?”
文迹渊?柳静姝双目微睁,有些诧异他选了这个人。
文迹渊还沉在狐裘带来的高兴里,一双耳犹如生了一道屏风,将除文岚枫之外的声音统统拦在了外边。
屋内只看见人影浮动,却压根听不到回音。沈牧仪刚想再叫一声,余光中看见柳静姝走了过来,一下推开了窗,微雪沫子浮了进来。
“文迹渊?”
文迹渊仍旧听不见,柳静姝微伸了脖子出去看,小少爷乐呵呵地抚摸了狐裘,爱不释手的样子仿佛几辈子没见过这玩意儿。
终究是檐下的文岚枫没忍住,一巴掌拍上文迹渊的背,冷冷道:“叫你呢,聋了这是?”
“啊?”文迹渊傻不愣登地看向文岚枫,又顺着文岚枫的目光挪向了窗边的柳静姝,终于意识到似乎里面的人正在叫自己。
“怎么了?”
“有桩事需得你来办。”
“你们的?”文迹渊在柳静姝肯定的目光中,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来?”
柳静姝又笑眯眯点了点头。
“什么事?”
“进来。”
……
翌日,遥安的百姓一觉醒来,发现外边儿的积雪已经有了一只脚厚,纷纷拿上笤帚开始扫雪。调皮些的孩童瘪了嘴不高兴,便撒丫子趁雪没被扫完前,开始你来我往地打闹起来。
一些红灯笼被埋在雪里,露出来一角新红,年味渐重了。
另一侧城门下,渺无人迹的角落里。柳静姝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了一圈,看不见什么可疑之人,才放下一点心来扭头:“你可要注意安全。”
沈牧仪笑着点头:“里外都知会过了,等我回来。”
墙角另一边,池霁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哎……”
惹来江挽楼拧了他一下。
沈牧仪没理会池霁叹息声里的调侃,垂眸看向柳静姝时,忽然看见了她腕上的一点墨绿。喉间微滞,他想起来了,小姑娘就这么傻乎乎被自己骗着带上了,却似乎一直不知道,这镯子原本该有的意思。
他伸手整理好了柳静姝的袖子,叫了她一声:“静姝。”
“嗯?”
“等我回来之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忽有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踩在雪上“喀嚓喀嚓”,柳静姝连忙止住了话,屏声敛气。
好在那只不过是守兵的寻常交班,四个人多少都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先回吧,聚在这儿多有不便,还无端受着冷。”
池霁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天实在冷,他也没那么乐意站在这儿挨冻,拾步走过去,扯了扯柳静姝:“好啦,我们走吧。”
“沈牧仪。”柳静姝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茫茫白色,涌上来一阵难安。
总觉得,这场雪之后,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似的。
“沈牧仪,平安回来。”她说。
三个人挑了条没什么人的路往回走,一路上柳静姝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伸手拿出了晓世宝钱,有一下没一下丢着。
似乎觉察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池霁把一串从老翁手里买来的糖葫芦递给江挽楼之后,又掏钱买了一串伸到了柳静姝面前。
柳静姝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糖葫芦吓了一跳,回过了神。
“喏,吃吧?什么事儿啊,一路回来魂不守舍的?”
她两指捏过棒柄,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的事要来了。”
糖渣子黏嘴,江挽楼却吃得斯文,一点儿没糊在嘴边。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到了大街上,比方才热闹了许多。
她闻言侧目看去,咽下一口嘴里的东西,才道:“是因为他要暂时离开吧?你这样不安也是正常的,不过没事啊。”
江挽楼张望了一下前后,又越过池霁,走到了柳静姝身边,附在她耳旁小声道:“信仿了,图换了,我想他若无万全把握,定然不会这么做的。既然敢这么做,十有八/九应是没事的。”
“我说不清。”柳静姝这么道,“我得算算。”
她忽然打定了主意,折扇接住了晓世宝钱。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街头突然有一架马车急匆匆往宫门的方向赶去。
三人遥遥看了眼,是文家的。
马车里有人挑起了帘子,四下找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不起眼的三个人身上。
小少爷冷着一张脸,似乎昨夜之事从未发生过。马车里像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文迹渊应和着点头,时不时垂下眸去,一副仔细听着的模样。
最终在马车消失前,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
状似从前的模样落在三个人眼里,池霁伸了个懒腰:“哎呀。”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