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放我下来。”
娇莺般微弱的声音低低飘逸在空中,惹得遍布游廊左右厮并斗艳的花影都收敛了些许,唯有男子匆忙的脚步踢踏在青石板上,惊动了一只匍匐在花蕊中心的彩蝶,叫它振翅远飞了去。
姜锦妍鼻中喘出热滚滚的气息,手指捏着男子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则环过他的肩颈,勾住他的脖子以稳住身体。
她扯了扯崔明珘的领口,又说了一遍:“你放我下来。”
崔明珘抿着唇,面色不虞地抬步踏进了前面的一个四角亭里。
四角亭位于崔府内湖的岸边,亭顶镶嵌着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翠绿色的檐上雕刻着各色各样的精美花纹。四个翘起的角上各系着一只铜制的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便迎风而唱,奏出一曲叮叮铃铃的乐响。
姜锦妍被妥当安置在一座石椅上,侧着身子,脊背正好靠在石桌冰凉的边缘。
既给予了她无力的身子一股支撑的力道,让她不至于跌下去,又缓解了她从头到脚的燥热。
可某人仍嫌不够,小狗似的蹲在她的脚边,隐隐护在她的周身,仰头拧着眉仰视她。
姜锦妍抬起锦帕捂住口鼻,轻咳了两声,指腹贴到面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虚弱不是饥饿导致,而是病了。
额间、面颊都泛着滚烫的温度,活像是熟透了。
“方才,多谢小叔了。”
姜锦妍目不转睛都盯着自己膝头衣裳上的花纹,为他的两次出手相助道谢,又犹豫着开口:“方才的事只怕于礼不合,我心里念着小叔的恩情,可小叔下次还请慎重些。”
叔嫂抱在一起的事情传出去,名声被毁只怕都是最轻的结果。
崔明珘颔首:“事急从权,我总不能看着嫂嫂晕在地上吧。况且嫂嫂放心,这一处偏僻,来的路上我也避开了人,没旁人瞧见咱们。”
姜锦妍一滞,怎么觉得他这话说的跟两人在偷情一样?
她侧目转移话题:“你快起来吧。”一直蹲在她面前是怎么回事儿?
崔明珘没有动身,只疑惑地问:“嫂嫂的丫鬟呢,怎么不在身边伺候?”
若非他刚刚经过,她岂不是要一个人晕在那处?
“我打发青鱼回琉嘉居取东西了。”姜锦妍低眉看他,抱着她走了大半路,可少年郎的脸依旧白皙,连一滴汗都没出,就连呼吸也不曾快过半分。
姜锦妍一个大活人的体重于他而言,恍若无物。
“小叔不是带华姐儿去玩儿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低垂着眼眸,微卷的长睫一颤一颤的,在泛着微红的面皮上投下根根分明的鸦羽印记。
从崔明珘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鼻翼翕动时的弱小弧度、烧得干燥滞涩的唇瓣。明明据她还有两步之遥的距离,可他仿佛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燥热气息似的,烧得他长眉再度拧起。
“我这两日没出府,院子里没有好吃的供她,小丫头就跟着二哥二嫂走了。”崔明珘说着话,突然伸手握住了姜锦妍搁在桌上纳凉的腕子。
姜锦妍骤然被他握住,心跳一乱,手指蜷缩着想要抽回来。
不曾想施加在手腕上的力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她抽了半天,腕子依旧被握在他人手中。
然后,她便看到崔明珘顺势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另一只手熟练地搭在姜锦妍的脉搏上。
原来只是想为她切脉。
姜锦妍咬唇,因自己无厘头的误解羞赧得不行,脸烧得通红。
她嗫喏着出声,想打破自己的尴尬:“你会医?”
“幼时四哥总是生病,大夫为他诊脉开药,我就拿着方子给四哥熬药。时间久了,也认得了许多药材。至于切脉这一术,是我死皮赖脸、抱着大夫大腿求他教我的。”崔明珘神色淡淡地回答。
诊完她的右手,崔明珘又示意姜锦妍把左手伸过来,他伸出手指搭了上去。
姜锦妍“噗嗤”笑出了声,忽然想到第一次去给魏氏请安时,她也提过崔明珘抱着崔鸿大腿,求崔鸿不要打二哥。
小小一团的孩子,抱着大人的腿哭着喊着请求,与他现在人高马大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股反差,意外地好笑。
姜锦妍眉眼弯弯地调侃:“小叔很爱抱人大腿吗?”
“也不是。只是我小时候太矮了,更高的地方也抱不到,只能抱大腿。”
姜锦妍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又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崔明珘看她乐不可支的模样,虽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但能逗得她乐一乐,也让他从未平静过的心湖更是一波接着一波地泛着波澜。
一只名为“满足”的水妖从心湖中钻出,霎那间游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刺激得他浑身都又酥又麻。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毫不掩饰的笑靥,又在她按捺下笑意看过来时垂下了眸子,掩住眸底炽烈的灼热渴望。
崔明珘定了定神,才紧着皮子正声回答:“嫂嫂是不是昨夜吹了风,身体受了些凉,加之方才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一阵,这才虚弱晕厥。”
“我没有发热吗?”姜锦妍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面皮,觉得这温度实在烫手。
崔明珘摇头:“应该只是晒的,实则并未发热,我身上比嫂嫂还烫呢。”
姜锦妍歪着脑袋看他,伸出指尖摸了摸他搁在桌边的手背,切实地感受他身上的温度。
好几息后,她才面色如常地收回手:“确实好烫。”
崔明珘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怔住,手背上的触感火烧似的传到全身,激得他面庞登时烧得通红。
他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红着脸低声嘱咐:“以防万一,嫂嫂可再找个郎中来看看。”
姜锦妍好整以暇地打量面前局促得同手同脚的人,心里忽然释然了些许。
面前这人,年轻好动、朝气蓬勃,和梦中像,却又不像。
像的是他们一般无二的面孔,不像的却是周身气质和行为处事的风格。
梦中那个人,从不会赧颜,更不会以一种弱者的姿态蹲在她的面前。即便是即便是在最难捱时,也只会狠狠衔着她的唇齿撕咬,吞掉她所有的挣扎。
那人,向来都是志在必得的。
或许,她不应该把现实中活生生的人和虚无缥缈的梦联系起来。
姜锦妍心想。
再者说,自她成亲后,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了。
“夫人!”
青鱼拎着食盒快步跑到亭子来,在看到姜锦妍的身影后,脸上的惊恐后怕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她哑着嗓子开口:“夫人怎么来了这处?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担心坏了……”
姜锦妍看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安慰:“左右都是在府里,还能出什么事儿?你跑了多久,脸上都是汗。”
她抽出干净的锦帕递过去,让她好好擦擦。
一旁的崔明珘站起来请罪:“我方才路过长廊,恰巧看嫂嫂体力不支,疑是中了暑气,这才把嫂嫂带到此处来。这里挨着畅心湖,温度比旁的地方略低些,最是纳凉消暑的好去处。没成想倒是叫青鱼姑娘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青鱼哪里敢让府里的公子给自己赔罪,连忙躬身行礼还回去。
“青鱼姑娘既来了,那我便先走了。嫂嫂,照顾好身体。”崔明珘扬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冲主仆二人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
青鱼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又定在了自家姑娘脸上,打开食盒介绍道:“我带来了好些,夫人看看想吃哪样?”
姜锦妍扫了一眼摆的满满当当的桌子,随意吃了几口,略填了填肚子,又拉着青鱼给她喂了好几块糕点。
青鱼坐在她旁边,托腮看着静悄悄的湖面:“这里日后会长出荷花来吗?”
“应该会吧。”
“那就顶好了,可以摘了花瓣做羹,取了莲子煮粥。”
“你就知道吃。”
“是云雀想吃。”
主仆二人静坐着赏风景,待到身上的暑气尽消了,才携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