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陆茉棠不料姐姐反应这么剧烈,一时被骇住了,下意识问:“可有什么不妥么?”

    陆芷萱这才意识到自己过激了,她立马平复情绪,勉强笑道:“不曾有什么不妥。只是诧异姨娘离家这么多年还时时惦记着妹妹,真真是母女情深,令人钦羡。”

    陆茉棠听姐姐这么说,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她知道嫡母对陆芷萱这个大女儿不过是倚重和面子情,明氏真正的心头肉是三妹妹陆采蓉。

    事事都赢不了陆芷萱的二小姐终于找到了可以压姐姐一头的东西,心里头比大夏天喝雪水还要舒服,是以陆茉棠非但没有把这些信收起来,反而展开了一封,骄傲地送到陆芷萱眼前,让她看。

    陆芷萱的眼睛中迅速起了一层水雾,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接过了罗氏的信——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封很普通的家书,絮絮说着日常的一些琐事,夹杂着殷切问候。

    字体歪七扭八,看起来就像是不识字的姨娘为了给女儿写信,现学了几个字,一笔一笔努力描摹的样子。

    陆芷萱一开始还极力克制着感情,但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

    她在吉安小院的时候,与罗氏相处时间虽短,但罗氏枕边明显是摆着几本书的。

    虽然那些遗物最后都被她跟薛岱一把火烧了,但那几本书的名字陆芷萱还依稀记得,是《法言义疏》《刘向说苑》和《碧苑坛经》①。

    陆芷萱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博学了,可这几本书,她也只是听说过,尚没有读过。

    能把这样的书随手放在枕边,罗氏显然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写出幼儿一般的字迹来?

    陆芷萱定了定神,又问:“二妹妹,可否让我再多看几封信?”

    陆茉棠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出了大姐姐此时不太对劲,她对陆芷萱的感情一向很复杂,又爱又妒,又仰仗她,又把她看做对手。

    此时陆茉棠搞不清楚陆芷萱为什么失常,也不想再让她如愿,便笑着阖上了盛信的匣子,拒绝道:“不过是几封家书,没什么好看的,里面还有姨娘叮嘱我的体己话,等下姐姐看见了,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陆芷萱心念急转,展眼也寻到了一个借口,道:“妹妹多心了,我并非想窥伺姨娘和妹妹的私房话,而是……”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妹妹也知道,爹爹有九年没回过家了,母亲自然是时时牵挂的,偏小厮送回的家书都是些场面话,那边又有新姨娘怀了身孕……”

    陆芷萱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陆茉棠全明白了——明氏这是想打探新人的消息,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叫陆芷萱来旁敲侧击。

    也难怪明氏这么如临大敌,二房还没有男丁,谁知道那新姨娘肚子里面揣的是男是女?

    陆芷萱这番话是极合情理的,二小姐这才卸下了防备,从信匣子里挑出一封信,指着一处,给陆芷萱看:“姨娘的信里也极少提及新人的。只一年前的这封信提了一嘴,说新姨娘是县城一位乡绅的女儿,年纪小,人娇艳,脾气便也大了些。”

    陆芷萱才不关心新姨娘的身份,她只想对比罗氏的字迹。

    一前一后,两封信字迹毫无变化,试问谁写字习了几年,还是一副幼儿学字,毫无长进的架势?

    必是故意为之!

    陆芷萱如坠迷雾,感觉罗氏身上环绕着太多的秘密了:死后也不间断的信,故意扮丑的笔迹,扑朔迷离的寄信人。

    罗氏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要隐瞒什么?想要达成什么?

    乃至问得更深些,罗氏到底是谁?出身何处?是否还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罗氏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念及此,陆芷萱喉头似被哽住,心潮激荡澎湃,又怯又盼,种种滋味,实难细表。

    她也无心在陆茉棠处多留,便匆匆辞了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一头扎进了帐子里,脑子里又涨又热又乱。

    半寐半醒中,陆芷萱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薛岱。

    罗氏搬出江南陆府的这些年,恐怕只有薛岱与罗氏相依为命。

    想要打探罗氏的事情,薛岱自然是最清楚的那个。

    只是祠堂一别,庭院深深,薛岱再无消息传来,此刻又要去何处寻他的踪迹呢?

    ————

    薛岱正在郊外捕猎。

    城内人多,狼王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猛地扎在人堆里,他不舒服,不如在郊外自己打兔子吃。

    薛岱屏息凝神伏在草间,似与这山林化为了一体,气息隐匿无踪。

    有小鹿甩着尾巴从他身边经过,竟都没发现这里趴着一个人。

    薛岱不为所动,鹿对他一人来说太大了,吃不完,浪费。今日锦鸡、兔子一类的小动物才是他的目标。

    当一只兔子出现在薛岱视线里的时候,男人的眼睛才亮了起来。

    劲风刮过,松涛阵阵,杀机顿现!

    薛岱手一挥,手中的小石子如长了眼睛一般,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迎面击中了那只兔子。

    兔子遭受重击,蹬了两下腿,就一动不动了。

    但就在前后脚的功夫,一只箭也疾射过来,一下子穿透了死兔子,紧随着还有马蹄声和呼喊声传了过来。

    薛岱刚把“猎物”拎起来,一大群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人着白衣,骑白马,模样极为俊俏。他“吁”了一声,拉住缰绳,见薛岱手中拿着兔子,便道:“这位兄台,还请把兔子放下,那是在下射中的。”

    薛岱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盯了马背上那人一眼,一言不发。

    那人见薛岱不动,皱了下眉,又道:“不问而取是为贼。这位兄台,我的箭还在兔子身上扎着呢。兄台你都未曾带着弓。”

    薛岱抛了抛手中的小石子,仿佛是在回应那人的话,手腕一动,石子就贴着那人的耳廓擦了过去,嵌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之上,入木三分,木屑飞溅了那人一身。

    事发突然,待那石块嵌入木头,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人身后的侍卫纷纷搭弓对准了薛岱,喝道:“竖子尔敢!”

    薛岱终于开口,慵懒似一头雄狮,并不把数量众多的蝼蚁放在眼中:“不用弓箭,也能,杀敌。”

    他知道自己说话不利索,所以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开口,实在不行就避免说复杂的句子。

    那人闻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耳朵,他被薛岱给了一个下马威,不怒反笑,挥挥手,让侍卫收了弓箭,道:“兄台身手这般好,想必手中的兔子也是这么猎到的。倒是我无状了,还请兄台不要怪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人脾气这样好,薛岱也犯不上跟他置气,于是收了兔子,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转身就要走。

    那人拦住了他,拱手笑道:“不打不相识,我与兄台也算有缘,何不结伴而行?在下云沧崔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崔默。

    薛岱知道这个名字。

    他猛地抬眼,眼睛黑似沉渊,盯着崔默,嘴角忽地一弯,答道:“旻洲,薛岱。”

    旻洲?

    大晟星分九野,地分九州②,旻洲地处东南,是前朝王族的龙潜之所,而“薛”姓又恰是前朝国姓。

    是巧合?

    还是前朝余孽?

    崔默看着薛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沉吟,薛岱则任由他打量,不闪不避。

    两人沉默对峙良久,还是崔默率先打破了僵局,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薛兄这姓氏如今很是少见了。”

    薛岱沉着应对,滴水不露:“少见,不等于,不见。”

    “薛兄所言甚是。”

    短短两句说完,两人便又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崔默看出薛岱其实无意多做停留,但是他一则看中薛岱的武艺高强,经江南一事,公主府折损了太多侍卫,正是用人之际;二则,薛岱的姓氏实在无法令小爵爷放心,最好能把人留住,待他细细查探才好。

    崔默还没想好怎么把人留下来,薛岱反而先开口,问道:“我观你,衣物马匹,是京中,士族?”

    崔默笑应:“薛兄好眼力。然,弟却眼拙,看不出薛兄的来历。”

    “山野之人,不足挂齿。”

    “薛兄这般靓的身手,可不像是一般的‘山野之人’。”

    两个人还在这里说着没营养的客套话,薛岱的鼻子嗅了嗅,忽然道:“要下雨了。”

    男人话音未落,只见一阵劲风刮着黑云飘来,一个闷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豆大的雨点说落就落!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疼。

    天地间激起一片白雾,伴着哗哗的声响,如天漏一般,众人都被浇得睁不开眼。

    崔默一拉缰绳,大声道:“薛兄,我族兄在此不远处有一个田庄,不如薛兄随我来,暂且一道前去避雨!”

    这么大的雨,留在山林中恐怕会有危险。薛岱也不推辞,牵了崔默一匹良驹,飞身上马。

    大家顶着雨幕,一路疾驰,向着崔默口中所说的田庄奔去。

    所幸那庄子真的不远,不过片刻的功夫,众人就到了田庄大门前。

    早有侍卫下马叫门。

    来开门的,却不是崔氏的下仆,而是一个面生的老太婆,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提着裙角,抱怨道:“这么大的雨,到底是谁在这叫魂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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