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衍的手是顶级门阀世家才能养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指甲粉红圆润,只有执笔处覆着薄薄的茧子,令人一见便知这手的主人是怎样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这样一只手,执一封信,递过来的场景,似幅画一般,赏心悦目。
只是,陆芷萱没有接。
她深深福了一礼:“崔少主传信的一番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信——”
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信封的边缘,把信又往崔衍那边推了推。
“恕我不敢收,也不能收。”
陆芷萱当然知道小爵爷对她情深义重,但大长公主在一日,她与崔默便一日再无可能,她不能一时心软接下这封信,给崔默徒留希望。
少女的眼中明明含着泪,她的神色却那样决绝,抵着信封的手也没有半分颤抖。
崔衍与她僵持了半刻,忽地冷冷一笑,收回了信,抬脚便走。
陆芷萱立在原处,没有拦。
崔衍走到一半,见无人追来,握紧了拳,终究是意难平,气势汹汹地又折返了回去!一把捏住少女单薄的肩膀:“大姑娘好狠的心!凭你说出千般理由,也不过是借口罢了。默弟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去!反观大姑娘呢?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连他的一封信都不愿意收!”
陆芷萱任由崔衍掐着,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挣扎,只等他说完了,才冷冷地问:“不知崔少主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样的话呢?是想听我诉衷肠,泣别意?还是想听我编出两句好听的谎话哄小爵爷开心?”
崔衍指节用力到发白:“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太苦了,你明明只需要一句话,就能给默弟一点甜头!”
陆芷萱干脆把话再挑明一些:“然后呢?崔少主是要我与小爵爷背着人勾勾缠缠,私相授受,藕断丝连么?”
崔衍下意识地反驳:“我不是……”可是说到一半,他悚然一惊,他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他明明知道有大长公主在,崔默与陆芷萱就再无成亲的可能。
陆芷萱若想要与崔默在一起,便只有做了外室这一条路。可她这样的品貌心性,又如何肯做一个外室?
陆芷萱一句更快过一句,句句都似冰锥,钉在了崔衍耳朵里:“若有什么闲话传了出去,小爵爷固然可以全身而退,世人不过说一句‘年少风流’罢了。但我一个女孩儿家又要怎么办?要我悬梁还是沉塘,来自证清白?”
陆芷萱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提高,像一盆雪水,迎面泼了崔衍一脸!
崔衍猛地松开了手!
崔氏少主,成年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了。
少女却不肯放过他,声音如泼冰溅玉:“好叫崔少主知道,我陆氏虽不是世家,可我也是家中如珠似宝地养起来的,岂会做这样自轻自贱的事情?世间真心固然难得,但是,崔少主若是仅想凭着一颗真心就想让我搭上一生。我倒想问问崔少主,你凭什么?”
崔衍讪讪:“我非是这个意思。”
陆芷萱一哂:“我自然知道崔少主没有轻贱我的意思。大概我们这等小门小户的人在崔少主眼中,本就轻贱,偶尔能得天上人垂怜,便该焚香叩首,以谢天恩了。”
崔衍被陆芷萱一席话说得无地自容,只能道:“大姑娘言过了。”
这些话却仿佛在陆芷萱心中憋了许久,不吐不快:“今日我也对崔少主说实话,你眼中不值钱的凡物,却是我珍之重之的一生,是我自己眼中的最珍贵。小爵爷的真心固然贵重,我的真心却也同样贵重,甚至更珍贵!今日我言尽于此,崔少主请回吧!”
陆芷萱说完,对崔衍行了一个福礼,然后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
留下崔衍一个人,呆立良久。
崔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他之前还对堂弟对陆芷萱念念不忘这件事情嗤之以鼻,不过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崔默会那么喜欢她了,因为她值得。
似崔衍这种过于出众的人,就容易自视甚高,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也把别人看得太轻了。
崔衍冲着陆芷萱的背影行了一个礼,郑重道:“谢大姑娘教我。”
————
却说陆芷萱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见明氏正在等着她。
陆芷萱:“……”
她刚“痛骂”了崔衍一顿,心情正激荡,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明氏了。
明氏却一眼就看见了女儿脸上的泪痕,大惊:“崔氏子欺负你了?”大有陆芷萱不说实话就要去找崔衍问个清楚的架势。
陆芷萱哭笑不得,忙拦了明氏:“母亲!女儿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这才落了两滴泪,实在不干人家崔少主的事啊。”
明氏还不信,怀疑道:“真的?”
陆芷萱就差对天发誓了:“真的真的,比真金还真!”
明氏这才信了,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说,崔氏的少族长断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来。”
陆芷萱玩心忽起,就又问:“那若是崔衍真的欺负女儿了呢?”
明氏眼神一厉:“那任凭他是什么崔家赵家的少主,娘都一定要给你讨一个公道回来!”说完了又有些不放心,又问,“我的儿,你真无恙么?”
陆芷萱像个小娃娃一样,抱住了明氏的手臂,爱娇地摇了摇头:“有母亲护着我,我怎么会受欺负呢?”
女儿长大之后,已经甚少与自己撒娇了,明氏明明很是受用,笑着摩挲着陆芷萱的后背,口中却要嗔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么大了还跟娘撒娇。”
说着说着,明氏又想起了陆芷萱小时候,视线也变得悠远:“想当年你才这么小小的一点大,跟个秤砣一样,密密实实地压在我怀里……一展眼,也是要出门子的人了。”
说到此处,明氏又悲上心头,抱着陆芷萱,落了两滴泪。
而陆芷萱偎依在明氏怀中,心里有些暖,又有些难过。
自从她回到陆府,陆芷萱就一直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跟明氏说一说她与陆茉棠互换了身份的事。
可谁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退亲,再是说媒,让陆芷萱根本无暇开口。
而到了此刻,时间拖得久了,陆芷萱便越有点没法开口了。
她也会眷恋母亲的爱和温暖。
她也会彷徨胆怯。
但是她现在占着本来应该属于陆茉棠的位置,享受着本应属于陆茉棠的母爱,固然这一切并不是她造成的,陆芷萱却依旧觉得自己像一个贼,良心不安。
“母亲……”
“嗯?”
“当年我跟棠姐儿是一天的生日,想必出生的时辰差着些吧?不然怎么排出我们两个序齿的呢?”
明氏冷笑一声:“我儿这倒是猜错了,其实你与那贱人所生的孩子恰是同一个时辰落地的,谁都说不好到底哪一个更长一些。但是我正房太太的女儿岂能屈居于妾室的女儿之下?是以,不管你们两个谁大,这陆府的长女都只能是我的孩子。”
感受到怀中的女孩儿有些僵硬,明氏又拍了拍陆芷萱,继续道:“傻孩子,你这就不忍心了?日后你出了门子,料理妾室,还须使出更狠的手段呢。那崔氏是大族,房中人只会更多,我儿要是这样就不忍心了,之后可怎么办啊?”
陆芷萱不知道话题怎么又拐到了自己身上,况且她才狠狠地在崔衍身上出了一回气,这门亲事定然是不成的了。
但陆芷萱又不能说真话,说崔衍是被自己“骂”跑的,只能道:“保媒一事,女儿想着,大概只是王爷的一时兴起。他们这样的贵人惯是想一出是一出,转眼却又抛在脑后了。母亲万万不可当真,也不要声张。”免得告吹的时候尴尬。
明氏却根本没把陆芷萱的话听进去,她已经被崔氏少主的名头给糊住了眼。
要知道陆家兢兢业业向上爬了四十年,还没有摸到世家的一个边,就连陆府的子弟,想去麓山书院求学都无门,但崔家可是顶级的世家门阀,绵延五百年的大族!
自己的女儿能成为这样人家的冢妇,下一代的主母,明氏只要想一想就能笑醒了:“本来你大伯父已经压了我们这房一头了,现在可好了,我的儿,有你在,他们就永远别想越过咱们去!我就是要让那起子没眼色的人都看看,我们二房没有男丁又如何?我的女儿,抵得不知多少儿子!”
陆芷萱见明氏这副样子也知道不用劝了,无论自己再说些什么,明氏恐怕都听不进去了。她只能迂回地再次提醒明氏,不要搞得尽人皆知,免得日后下不来台。
明氏只是不听,笑道:“这孩子,王爷亲自保媒,还能有什么差错不成?”
陆芷萱想那崔氏少主若是要脸,便定然不会再登门了,估计过几日,婚事告吹的消息也会传过来,好在知道的人不多,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结果第二日——
陆芷萱面对着笑盈盈的男子,深感无力:“不知昨天崔少主忘了什么东西么?”
崔衍定定看着陆芷萱,良久方一笑:“确实有一物遗落在了大姑娘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