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如曹延轩料想,永乾三十一年元月,“太子、皇帝先后薨逝、太子世子登基,改号嘉正”的消息,像滚热的油浇进沸水,在朝堂、官场、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说是太子一去,几位年长的王爷就知道了。”东府三爷书房,三爷眉头紧锁,伸手比了“三”,又比了个“六”,“这两位,即刻便动了身。”
    年长皇子在京城、紫禁城乃至皇帝身边安排细作斥候,早不是什么秘密。
    曹延轩脸色也不好看。几万人马不是三、五个丫鬟小厮,仅路上粮草,每日消耗就是很大的数字:“依我看,太子生病的事,早就泄露出去。”
    曹慎长吁短叹地,往日戏谑不翼而飞,“前年十月,太子替皇帝到西疆劳军,去年五月去了泰山,才四十岁的人,太医日日保着,怎么就~”
    忽然薨逝了?
    几位年长王爷,手上有没有沾着血?老皇帝有没有怀疑?太子世子有没有心怀仇恨?
    五爷放下茶盅,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就算有什么端倪,我们也不知道——在座有一位算一位,邸报还得借着看呢。”
    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新皇御驾亲临城楼,说“先皇御笔遗诏,传位于我”,举起传国玉玺,要求两位亲叔叔退兵。
    曹慎喃喃“邸报有什么稀罕”,三爷盯着天花板,后悔“若再考两回,说不定能中”,曹延轩心情复杂:若是去年三月,自己赴京城赶考,事情说不定便不同。
    李阁老自然是有圣旨的,派人用吊篮放下城门。
    这回京中变故,冯知府私下把不少消息告诉东西两府,弥补了京城曹家与金陵曹家消息不通的缺憾。
    六王爷拿到手里,看了一眼便撕得粉碎:“哪来的西贝货!太子薨逝,父皇召集我等进京,重立储君。尔等乱臣贼子联手造假,窃取江山社稷,当诛九族!”
    李阁老斥责六王爷“谋反”,双方不欢而散。
    这个人情,曹家是领下来了。
    五爷也问曹慎:“二马可有动静?”
    冯知府是聪明人,对地头蛇曹家颇为礼遇,逢年过节依仗曹家出钱出力,平日与曹家几位爷走动,女儿冯碧云是珍姐儿几个嫡小姐的闺中密友。
    隔两日,三王爷也到了,与六王爷不知怎么谈的,居然没起冲突,联手陈兵城下,要求“打开城门,由我等吊唁父皇,否则,便是乱臣贼子的同谋。”
    金陵知府姓冯,永乾二十七年到的金陵,是寒门举子,除了一个在京城做御史的、年事已高的妻舅,在朝廷内没什么靠山。
    之后发生的事情,在后世人眼中,堪与“烛影斧声”“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
    除夕深夜,三王爷所居营帐突然起火,惨叫声划过夜幕,两个阵营就此大乱。
    火光直达天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杀声震耳欲聋,谁也没看到,京城西门是怎么开的。
    六王爷二话不说,带着人马围住了京城,喊道又说“你口口声声新皇,且拿出父皇传位的遗旨来!”
    二马是金陵知府的代号。
    之后传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惊心动魄:
    六王爷封地在河南,抢在江西动身的三王爷之前,与腊月二十七日到达京城,却没能进城:首辅李阁老在城门传新皇旨,令六王爷退出五十里,只带一百人、素服进城,吊唁先皇,恭贺新皇。
    曹慎摇头。“他也蒙着呢。”
    四人谁也没有吃饭的兴致,就此散了,第二日又来。
    过了半晌,三爷问:“花家那边,可有消息?”曹延轩摇摇头,“锦明已经去了江西。”
    三王爷六王爷充耳不闻,与侄子唇枪舌剑,争吵一番,数落对方“丧心病狂”,局面就此僵持下来。
    这么一来,六王爷安营扎寨,把京城围得铁桶一般,山东、山西、陕西几路总兵都督意图勤王,却诡异地在远些的地方按兵不动。
    那一夜,六王爷身披银甲,手提长枪,腰悬龙泉宝剑,率领五百心腹人马踏进紫禁城,面庞、战袍与长发皆被鲜血染成黑红色。
    太阳升起的时候,原来的太子世子/新帝被乱箭射死,太子妃/皇后悬梁自尽,太子世孙/新太子被活捉。旧太子的嫡次子也就是新皇胞弟却不在城中,传国玉玺也不知所踪。
    另,三王爷在城外就被火烧成重伤,撑了七日七夜,痛苦地死去了。
    李阁老于家中自尽。
    永乾三十一年元月初一,六王爷一身白衣吊唁先帝,在灵前叩首叩得满面鲜血,嚎啕大哭乃至声音嘶哑,痛数侄儿“罪大恶极、篡改遗诏、颠覆江山社稷”,“本当凌迟,念在皇家血脉,留全尸”,又对着历代先祖灵位发誓,“必将光耀我大穆朝,爱护百姓,造福社稷。”
    元月初五,宗室、其余阁老、八位持有丹书铁券的开国公、侯齐聚宫中,商讨国事;
    元月初七,由先皇赏识的苏大学士写了一份万字奏折,引经据典地请六王爷登基,“早日稳定大局,畅通政令,慰先帝之心,安亿万百姓之心。”
    六王爷推辞一番,执意不肯。宗室、开国公侯、大学士和阁老们跪地相请,再三苦求,六王爷掩面大哭“父皇”。
    元月初十,六王爷手捧开国皇帝“永乐大帝”用过的盔甲,腰悬先帝赐予的龙泉宝剑,于紫禁城继位,定国号为“康庆”,永乾三十一年便是康庆元年了。
    康庆皇帝第一道旨意,尊母亲许氏为皇太后,封发妻刘氏为皇后,封嫡长子为东宫太子。
    第二道旨意,贬斥原太子一系为废人,念在皇家血脉,留其性命,在郊外造庄居住;
    第三道是开恩科,选拔人才,安抚民心:于四个月后,也就是今年五月,于京城增开会试,八月增开乡试。
    另有密旨,召其余的皇子进京,吊唁先皇。
    消息传到金陵,已是元月月底。
    曹延轩有一种茫然之感,拿起一支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端楷写出“康庆”两个字,凝视片刻,顺手把笔递给三爷。三爷草书写了“康庆”二字,大大咧咧地塞给五爷,五爷一瞧,用隶书写了一遍,轮到曹慎,就用了行书。
    如今是康庆元年,可不能弄错了。
    原太子世子的国号“嘉正”,在这世间仅仅存在一个月,就消失在尘埃中了。
    曹慎依然是消息灵通的,“听说,如今这位,在灵前当着众位阁老、王爷的面,以先皇之名发誓,除了~除了废了的那位,一律不予追究。李阁老的家眷也保存下来,送回家乡,其余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动地方。”
    也就是说,康庆皇帝自知杀孽太重,登基的手段也不光彩,已在史书留下重重一笔,免不了被后人指指点点;日后要循规蹈矩,做个“仁君”了。
    三人觉得这话可笑,嘿嘿笑个不停,曹延轩啪地打开折扇,挥了挥,“哦?京城守备呢?九门提督呢?三大营呢?大同总兵呢?宣府总兵呢?”
    曹慎瞪他一眼,“我说完了吗?要你讨人嫌!”悻悻地嘟囔“换成新国舅了。”
    新皇后刘氏,嫡亲弟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刘璋,曾打退,先皇龙颜大悦,封了刘璋做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局面.”三爷压低声音,“定下来了吗?”五爷迟疑着,身处一个巴掌,“这位.”
    当今天下,有能力有人望反对新皇的,只有五王爷了。
    曹延轩低声说:“这位,和当今渊源甚深。”
    曹慎也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在桌上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旧太子的嫡次子,被废嘉正帝的胞弟,失踪的时候带走了传国玉玺!
    夜深人静,他和纪慕云说起白天这句话,纪慕云也是赞同的:
    “妾身听说,当今和五王爷好得很。”皇子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纪慕云在姨母身边,也曾听说过,“每逢先皇寿辰,当今和五王爷总是一起给先皇贺寿,听说有一年练了剑舞呢。”
    五王爷和昔日的六王爷、如今的康庆皇帝母家并不显赫,都是寻常宫人,一个年头出生,一个年尾出生,先皇一高兴,给两人穿一样的衣裳,人人以为是孪生兄弟。
    五王爷三岁,生母就去世了,六王爷生母许美人对五王爷颇为关照,皇帝便把五王爷交给许美人抚养。
    五、六王爷就此手足情深,先皇四十寿辰,两人一人一句,背万寿词贺寿;先皇四十五寿辰,两人练了剑舞,在宫中御宴时当众翩翩起舞,君臣妃子齐声喝彩;先皇五十寿辰,两人悄悄去边疆,把来犯匈奴的人头当成寿礼,带到寿宴上,场面血腥了些。先皇当众面色不喜,过几日,却把河南和四川分别封给两人。
    此举引起太子嫉恨,于是先皇五十五岁寿辰,五、六王爷非常低调,并肩献上手抄的经文,但求“父皇长命百岁”。先皇没说什么,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今年是先皇六十岁寿辰,众人都想看看,两位王爷有什么新鲜寿礼。
    想不到,先皇永远留在五十九岁,六王爷登基,永乾三十一年改做康庆元年。
    此事天下皆知,纪慕云提起来,曹延轩并不奇怪。“皇权富贵,天下人谁不想得?五王爷.”
    六王爷,不,新帝抢夺皇位,决不是心血来潮之举,没有数年、十数年的筹谋、布局,是不敢动手的。旁的不提,新帝和三王爷围城三日,九边几位总兵、督抚就不会按兵不动。
    五王爷有没有插手,退一步,是否知道六王爷的图谋,谁也不知道。
    一君一臣,一天一地,云泥之别,骨肉亲情在皇位面前,轻飘飘地不值一提。
    纪慕云是明白的,因晚上吃了煎茄盒和炸鹌鹑,端来消食的普洱茶和山楂糕,“七爷,横竖我们离得远,等着看便是。”
    曹延轩点点头,眉宇间依然舒展不开。
    大概是为了恩科的事?纪慕云轻声叹。声音落到他耳朵里,曹延轩便也叹一口气。
    他今年三十三岁,自幼读书不辍,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先后遇到父丧、母丧和妻丧,三年三年添一年,好不容易遇到恩科,开恩科的皇帝却不是顺理成章继位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谁也不知道。
    这突如其来的恩科,就有点令人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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