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退散
“女帝归都,瘟鬼退散。”
徐璎入城直奔宣政殿,来不及沐浴,只简单更换了衣衫,随手拢了拢碎发,召见左相刘绪、右相程观之和章余等人。
刘绪得知徐璎回来,惊讶于其速度之快,与先前他三催四请的拖延截然不同,一时间情绪复杂,穿上许久未曾碰过的朝服前往宣政殿。
半年不见,徐璎不再是刘绪印象里那个面容白嫩、沉默寡言的小女孩,脸孔弧线硬朗,麦黄的肌肤下潜藏着无穷力量,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射出尖锐的光芒,闪亮如寒星,坚决果断,整个人是沉静而有力度的,能够威慑诸臣。
果真是不同了,拿君主的目光看她,也找不到不足之处,刘绪无限感慨。
徐璎打断刘绪的思绪,径直问:“刘相,可查出疫病来源了?”
刘绪收回目光,拱手道:“禀陛下,此病最初是在燕王殿下`身上显现,彼时流言四起,都道……大晋兴盛,燕王践祚,不久燕王殿下便被诊出染上疫病,连着几日高热不退,饭食不进,偶尔咳血,长安所有药师前去看过,皆束手无策。”
“而怪就怪在整个长安只有燕王及他身边一属臣染病,其他人安然无恙,无法得知疫病来源。”刘绪本来怀疑是燕王在来长安的路途所染,可他一路跟随,经太医诊断,并无异样,就偏偏是燕王无来由地染上疫病,只好烧了燕王吃穿用过的器物。
难得徐璎回长安,右相程观之由章余搀扶着在徐璎所赐之座坐下,握着拳头咳了两声,干瘪的皮肤纹路深深,程观之慢搭搭地开口,声音低哑:“刘相所言差矣,据我所知,刘相曾暗请医士入府,怎能说其他人无恙?”
被打发出城的章余走到众人身前,解释道:“陛下恩德,赐予圣水,快快将旧衣取来,驱除附着衣服的邪秽。”
东方翻起鱼肚白,红光喷薄而出,女帝归都的消息通过口口相传,迅速在人群里传播,百姓们惊喜万分,原本慌乱的心遽然安定,“今晨是听到有动静,不想竟是陛下!”
章余转动眼珠,眨了眨黑长的睫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徐徐将真相吐露,企图令她安心:“陛下不必担忧,燕王的病其实并非疫病,而是一种名唤入邪散的毒药,发作起来会有疫病之象,实则并非如此,这正是出于燕王之手。”
议论间,果然很快来了许多差役,支起一口大锅烧水,一面敲锣,一面高声喊:“女帝归都,瘟鬼退散,康健来,康健来,康健四面八方来,洗污涤秽,福寿安康!”
徐璎吃了一惊,皱紧眉头,坐直身体,严肃地盯着他,目光如针,沉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是有人说话,我隐隐约约听见‘粥棚’两个字,原来是陛下回来,担忧我们吃不上粥饭吗?”
事已至此徐璎也不能再追究什么,只能恨燕王作怪,用这种下作手段,徐璎把章余骂了一通,令他前去城外帮忙,什么时候把百姓安然迁回城内,什么时候官复原职。
百姓们好奇地围拢了,“这是做什么?”
章余面上一喜,走上前邀功请赏:“陛下不知,燕王预备以此药投入幽州之水,好对付陛下,幸而臣派人前去拿燕王玉佩之时,听到他的毒计,于是暗中调换,让他自食恶果。”
“陛下真的回到长安,神人天佑,不用再怕染上疫病了!”
徐璎诧异刘绪态度转变,也惊程观之会站出来说话,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她按捺住疑惑,问过刘绪所有安排,确定无碍后,肃声吩咐道:“太医院依旧例除疫便好,另将宫中储存薪柴取出,烧热水令百姓更衣沐浴,饮用生水也要煮沸,告诉百姓不必慌张,只要依令行事,疫病很快能够驱除。”
徐璎睁大眼睛,拍案而起:“好啊,既然你这般有主意,何不自立为王?你可知这药有多骇怖,闹得百姓惶惶不安,现在去城外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
刘相立时头发竖立,吹胡子瞪眼,抖了抖身子说:“我这是年纪上来,犯了旧疾,可不是疫病,程公这是错怪我了!”
说完,见章余鼓弄眉眼,要说不说的模样,徐璎让刘绪他们离开,留下章余,单独问他:“你想说什么?”
章余发觉徐璎反应不对,倏地跪下,抖着泛白的嘴唇告饶:“陛下恕罪,罪臣再不敢自作主张。”
百姓没见过章余,不知他的身份,心中犹疑,还是差役主动介绍,百姓才后知后觉章余是个大官,可见陛下对他们的关注,纷纷感动不已,原先满面的愁苦一扫而光,弯着笑眼折身回去取衣服。
毕毕剥剥,火烧得越来越旺,金红的焰光高跃,喜悦地高跃,充满希望地高跃,水也煮沸了,蒸起浓浓的白气,今日的太阳也露出头,撒下洋洋暖意。
在一众视线之下,打着补丁的衣服浸入铁锅,深深浅浅的灰褐色,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脚下踩着石头,手里抱着木棍,合力搅动,每动一下,众人就齐齐发出吸气声,细密的针线在翻动间暴露,很快又沉在水汽里,不见踪影。
百姓们一瞬不瞬地盯着铁锅,注意着自己的衣服,见汉子将衣服搅下去,不在自己的视线里了,就急忙惊呼:“动,快动,我的衣裳下去了,快弄上来。”
“那是我的衣裳……”
洗完衣服,众人一同帮忙拧干,最后照着先前登记过的特征和记号排队领取,人声嘈杂,差役不得不把大锅旁边的石头搬过来,登高呼喊。
差役眼尖地看到有个孩童拿了一只碗往大锅里舀,竟然要往嘴里喝,登时暴喝,制止道:“水已浣衣,污脏不可入口,陛下另外烧了热水,莫要乱饮!”
那孩子不肯听,端着碗就跑,差役跳下石头,匆匆追去,后面的人也伸手追他,高呼:“我的衣裳……”
太医院请示在城中烧艾,还递上一张药方,说是高家所献,名唤驱瘟丸,徐璎见到,心念微动,猜测或为高筠所写,命太医抄录了把药方留下,徐璎收在匣子里。
徐璎忙完,想去看一眼燕王,谁知下一刻就收到噩耗,燕王和他那个属下都已断气。徐璎默了默,将宁王、燕王同定无诏归都罪,收回爵位,宁王幽禁终身,燕王虽死,却有天谴之疑,身染疫病而亡,不许供奉牌位。
徐璎发诏等着刘绪上门来闹,谁承想刘绪安安静静,竟然毫无动作,默认了她的处置,忽然寂寞如雪。
城中烧起艾草,烟雾缭绕,自燕王病逝,瘟疫便断绝,很快恢复正常,将百姓们重新迁回城内。
疫病这么快就结束,简直古未有之,不知真是燕王受到天谴之故,还是女帝归都之举才迅速断绝疫病散播,总之,徐璎算是彻底坐稳了皇位。
徐璎还在忧愁要不要取消迁都,已经有不少人上书催她,道幽州地势险要,水草丰茂,平原广阔,土壤肥沃,四季有度,正宜天子所居,建议迁都幽州。
还称燕王不详,给封地带去邪祟,需要徐璎的天子之气镇压。
徐璎无语,别以为她没看透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还不是被瘟疫吓得卷铺盖逃窜,不听她的劝告,非要变卖家产去幽州。
如今长安的土地都流转回官府,即落入她这个皇帝手里,他们就是再折腾着回来也没有意义了,不如去幽州。
徐璎叹了一口气,正式下诏迁都幽州。
百姓想留在长安,或是跟随迁去幽州都可以,长安的地在徐璎手里,幽州又多荒田,足够分配,看个人选择。
不过百姓多有安土重迁之念,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是不肯轻易挪窝的。
章余被徐璎丢在长安城外时已和百姓熟悉,他亲自率人挨家挨户地登记,很快将长安百姓的意愿收集起来,送到徐璎案前。
徐璎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谁知她看到人数时不免惊了惊,“怎会如此多,你数错了?”
“回陛下,臣不敢擅作主张,这都是百姓们自己主动报的。”面对徐璎的怀疑,章余的心颤了颤,赶紧将一块折叠过的布料呈上,道:“起初百姓不愿离开长安,去幽州之人寥寥无几,谁知在最后一日,百姓交了这块布。”
孙婉芸走上前帮忙传送,徐璎拿到手,双臂舒展而开,滚出一条长长的粗布,不同寻常,它由短小的碎布拼接而成,缝补在一起,仿佛没有尽头。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应是里正等人所书,每个名字身上都按有红通通的手印,十分壮观。
徐璎咽了口唾沫,心口怦怦跳。
沉思良久,徐璎道:“虽说迁都幽州,但长安亦为旧都要址,祖宗皇陵皆在长安,不可舍弃。给长安百姓们在长安重新划分田地,就不必随我前去幽州了。”
这些人真要跟她去了幽州,恐怕叛军杀过来,他们都会挡在她前面,让她先跑,还是让他们在长安安安稳稳地种地,好好守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