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玄虚(九)

    六月午后,暑气蒸腾熏得人头脑昏沉。

    青溪县衙门前,原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显得比往常安静。

    灼热的日光下,行人寥寥无几,路边小贩们的叫卖声也有气无力。热气之下,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味道。

    方金芝一袭杏黄罗裙,手臂上挎着个篮筐,行走在略有几分空荡的街道上,脚步轻快,发间的流苏簪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她身后,跟着一身干净黑衣、面无表情的林阿贵。

    方金芝脚步未停,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林阿贵一眼。

    他的伤口现今已经愈合大半,但身体仍然虚弱,顶着刺眼的阳光赶路还是有些勉强。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待会儿咱们在城里雇车回去。”方金芝鼓励道。

    林阿贵垂了垂眼,“阿贵无事。”

    两人又走过一条街,额角都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才终于在青溪县衙西南侧的牢城外驻步。

    牢城门口,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守牢的差拨,都生得一副贪婪奸诈的模样,眼底泛着浑浊的光。

    见到林阿贵这个熟人,两人态度即刻傲慢起来,扬起下巴抱着手,拉长声调问他道:“又是你!怎么着,又来看望你家主人?”

    林阿贵点点头,语气恳切,“请两位大哥通融。”

    两个差拨相视一笑,瘦的那个挑了挑眉,摸着自己翘上天的羊角胡须,幽幽说道:“通融?我们已经通融过你两次了!上次你在里面待得太久,我们差点被吃酒回来的节级大人发现!”

    胖差拨也附和道:“你家主人犯的可是死罪,县太爷下令说不准任何人探视,我们兄弟是看他可怜,才替你担了两次这天大的风险,你却还想再看第三次?万一这次出了差错,我们被撤了职,就凭你给的那二十两银子,够吃多少日子的?”

    瘦差拨拧着眉毛,挤出了一脸褶子,为难道:“小兄弟,我们也都有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日子过得很不容易的!”

    两人将牢城门堵得严严实实,一唱一和,就差把“加钱”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林阿贵默了片刻,闷声说道:“银子都给出去了,我现在没有钱。”

    一听没钱,两个差拨立即变了脸,作势便要赶林阿贵走,大声骂道:“滚滚滚!没钱还敢来,真当我们是大善人呐?!”

    方金芝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无奈地撇了撇嘴。

    林阿贵性格单纯又救主心切,前两次来探监,竟给了差拨们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两个差拨定是见他出手大方,认定他囊中富足,所以商量好了等林阿贵再来,便要狠狠敲他一笔。

    这青溪县衙蛇鼠一窝,当真没一个好东西!

    方金芝胸中腹诽,面上却挂起笑容,上前几步挡在林阿贵身前,眼睛笑眯眯弯成月牙,甜声说道:“两位官爷莫生气,他没银子,可我有呀。”

    “你又是谁?”两个差拨挑眉看过来。

    方金芝轻叹一口气,笑容淡了下去,眼底泛起悲伤,“我和他一样以前是林府的仆人,少主人对我有恩,听说他犯死罪下了狱,我便亲手做了些饭菜,想再见少主人最后一面,也算是报恩了。”

    差拨们闻言,上下打量着方金芝,见她虽自称仆人,身上穿的布料却不是廉价的粗麻布,头上还能戴几个首饰,想必过去在林府是极其受宠的,手里应当有些积蓄。

    “你能拿多少?”瘦差拨问道。

    方金芝取下腰间挂着的荷包,递到他手中,“这是小女子所有的积蓄了,还望二位官爷笑纳。”

    荷包鼓鼓囊囊的,两个差拨迫不及待地打开查看。

    里头的银子统共五十两左右,有整有散,还有几串脏兮兮的铜钱,看上去确实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会心的微笑,继而闪身,将通往牢城内的入口让了出来,“难为你一片忠心,快进去吧,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到点儿就赶紧出来,别让我们兄弟难做。”

    方金芝笑着连连道谢,拉起还在生闷气的林阿贵往里头走。

    来到昏暗的廊道,林阿贵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好似有些沮丧,低头小声喃喃一句:“李公子的命也才值五十两。”

    话只说了一半,方金芝却已经懂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拍了下林阿贵的肩膀,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放心吧,老虎死后,没有一只狐狸能够独善其身。”

    *

    关押林公子的牢房位于走廊尽头,这里潮湿、闷热、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差拨走近,动作利索地打开门锁,一句话也没说,便面无表情地离去了。

    方金芝缓步走了进去,见林公子早已没了过去风度翩翩的模样。他穿着沾满脏污和血迹的破烂囚衣,靠坐在墙角的干草垛上,头发散乱,双眼半闭半睁,整个人奄奄一息。

    牢房中散发着掺杂血腥味的恶臭,时不时能听到耗子“吱吱”的叫声,即使是大白天也令人脊背发凉。

    林阿贵望着方金芝的背影,微微一愣。

    他在方家待了几日,知晓方金芝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小姐,却也是衣食无忧,在全家人的溺爱中长大。原本猜测她会抵触这样脏乱的环境,却没想,她竟然面不改色地跨步走了进去。

    怔愣片刻后,林阿贵回过神,也跨步走入牢房。

    牢里,林公子听到脚步声,涣散的眼神缓慢地重新聚焦。

    看清来人后,他眼里掠过一抹惊讶,嘴唇嗫嚅几下,颤抖着发声:“是你...方、方姑娘!”

    林公子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却是一晃,又重重跌了回去。

    看不下去的林阿贵上前将主人搀扶起来,红着眼眶对方金芝说:“金芝姑娘,衙门的人为了逼供,对主人用尽酷刑,他如今已是遍体鳞伤,恐怕无法向你施礼了。”

    “情况特殊,林公子不必在意礼数。”方金芝淡淡道。

    林公子虚弱地点了点头,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倏地一亮,“方姑娘,林某愿以三分之一的家产相许,只求姑娘能设法救我一命。家父的死,姑娘最清楚实情,林某...林某也是被逼无奈,我实在冤枉啊......”

    方金芝面上似笑非笑,眼底的温度却渐渐冷了下去。

    那日她登门林府,特地将老员外的病因原原本本地告知给了林公子,并且承诺只要林公子同意,自己就能救回老员外一条性命。可林公子最后的选择却是放弃为父亲医治,只给了方金芝五十两封口费,便将她打发走了。

    不仅如此,在病因被找到之后,老员外反而比方金芝预料的时间更早去世了。

    林公子看似无辜,实则,他真的有那么清白吗?

    当着林公子主仆俩的面,方金芝没将心里的怀疑表露出来,只是轻轻“嗯”了声,说道:“朱府不久前闹鬼,朱二被吓破了胆,我想......这几日林公子你的处境应该也有所好转吧。”

    “朱府闹鬼?”林公子眨眨眼,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林阿贵向他解释道:“是的主人,听说朱二最近频频遇到灵异之事,他请了好多和尚道士做法都没有用。他好像是真的被吓坏了,为了赎罪,把之前抢夺的几户人家的钱财都还了回去,还把作伪证的那个姓李的药郎也放回了家。”

    “有这等事?!”

    林公子面上倦怠之色消失,转而开始凝眉深思。在牢房昏暗光线的映衬下,他脸上的精明和算计一丝不漏落入方金芝眼里。

    “这么说...朱二应该不会杀我了?”

    渐渐的,林公子开始露出喜色。

    难怪这几日牢里的官差没再找他麻烦,县太爷也没再提审他,逼着他交出证物,签字画押......

    原来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他兀自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双眼闪光,看着方金芝说:“真是苍天有眼,不忍看着林某蒙冤,令林家三代基业平白落入奸人之手!”

    方金芝笑了笑,没有作声。

    林公子仍然沉浸在狂喜之中,他仿佛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浑身一下子有了力气,坐在干草垛上兴奋地摩拳擦掌。片刻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迸出凶恶的光,冷冷说道:“落难见人心,那柴进一定不会想到,他不帮我,我林某也会有翻身的这一天!”

    “柴进?”听到这个名字,方金芝顿时怔住。

    自穿入书中以来,所有事情都在按照她的设想有条不紊地发展,唯独这个原本应该待在沧州、老老实实做富贵闲人的柴进,不知怎么突然跑来青溪县搅局,让她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

    方金芝非常不喜这种感觉。

    再加上书中被柴进背叛灭门的遭遇,让她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驸马”有种天然的戒备,甚至可以说,掺杂着那么一丝丝的恐惧。

    于是,这种不安感便更加强烈了起来。

    林公子见方金芝表情有些怪异,开口问道:“怎么,方姑娘也和柴进认识?”

    方金芝深吸一口气,掩饰掉自己加快的心跳,摇了摇头道:“并不相识,只是此前听人说起过沧州柴进才貌双全,且仗义疏财,广交四方豪杰,有当世孟尝君之称。”

    “呸,什么当世孟尝君,不过是笑话罢了!”林公子露出仇恨和不屑的神色,忿忿说道:“家父曾和他有过生意往来,虽不算交情笃深,可到底也是相熟之人。如今我含冤入狱,不求他全力相救,只希望他能写封书信替我求情,他竟都不肯,还说什么孟尝君,明明是狗屁不如的吝啬小人!”

    “不肯写书信也就罢了,还从沧州跑来睦州,专程到狱中羞辱于我!柴进......”

    林公子使劲咬着牙,“你给我等着!待我沉冤得雪,出狱之后,定不会让你好过!”

    方金芝面无表情地看林公子发狠,心里暗自琢磨着他的话。

    如此说来,在她和林阿贵今日来探视之前,柴进也曾来过狱中?

    林阿贵曾说柴进不久前还在西子湖畔游猎,青溪县并没有什么适合游乐的地方,他来到此地,定是为了林家的事。

    可他明明都已经拒绝了林公子的求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难道真像林公子所说,是专程为了羞辱他而来?

    堂堂后周世宗子孙,身份尊贵的柴大官人,何以会行如此幼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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