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有些突然,沈墨愣了愣,说实话,她远离朝堂,对那位千岁了解得并不多,只知他的封号是肃王,传闻中他嗜杀残暴,曾将反对他的数百官员尽数斩杀,听她爹说是个百年难遇的王佐之才,三岁识字,八岁遍读百家书,十四岁便入殿试得了先帝赏识。
不过如今先帝早逝,太子年幼顽劣,皇位空悬,他到底是狼子野心还是一片忠心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沈墨一直对这位秦公子的身份有所怀疑,此人不论是言行还是气质都不似寻常商贾,更像是朝中官员,还是身居高位的那种,故而在没摸清他是哪派人马时,沈墨还是小心回道:
“我对那位千岁了解不多,只是听人说是位······挺严厉的人吧。”
严、厉。
这词用得委婉,但秦千澜怎能不知他在民间的风评有多狼藉?这其中少不了左相的推波助澜,他都能想象得到,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沈墨在听说那些暴行后,该有多么痛恨这个摄政王!
秦千澜面上无甚反应,淡淡“嗯”了一声,便专心低头誊写,他向来不屑于计较别人对他的看法,这次也一样。
唯有那被重重碾压出杂毛的笔尖,昭示他低落到极致的心情。
沈墨察觉出他的异样,有些莫名,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只好笑着转移话题:
“唉,这些天操的心都够我累成老太婆了,秦公子快帮我看看,我这眼角是不是生细纹了?”
此话倒也不假,都说当班主任前后完全是两副面孔,她也一直担忧自己会不会提前衰老。
秦千澜闻言,把别到一边的脸转了过来,认真端详沈墨的容颜。
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怎可能生细纹?女孩的眼角轮廓圆润饱满,肌肤细腻如绸,只是看着,秦千澜便有一种想要伸手触摸这片柔软的冲动。
待回过神来,他才惊觉自己竟真的这么做了,一时僵在原地,女孩原本笑意盈盈的双眸闪过一丝诧异,男子的指腹略显粗糙,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眼角处摩擦,牵起些许痒意。
察觉到对方进退两难的窘迫,沈墨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不知怎么,她特别喜欢把这位秦公子捉弄得满脸通红,她向前倾身,一手抚上秦千澜发颤的手:
“如何呀秦公子?我的脸都丑成这样,让你这般嫌弃吗?”
那双比自己小许多的手覆上的一瞬,秦千澜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抽回手,白皙的面颊烧得通红,嘴里语无伦次:
“不、不是,沈小姐是三春桃、九秋菊,朔月不可比也,怎可能变老?”
倒是他自己,一个快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竟不要脸皮去摸人小姑娘的脸,实在是有失体统,正欲赔礼道歉,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裴智的小脑瓜探了进来:
“夫子,见你屋里灯还亮着,我想来问——噫!”
撞破女夫子调戏清纯公子的场面,跟偷情似的,他飞速捂着眼睛退了出去,念叨着“我什么都没看到”,还没跑远就被追出来的沈墨一把揪住:
“跑什么?还以为你小子学乖了,没想到还敢打趣你夫子了!说吧,找我什么事?”她清了清嗓子,随手带上门,把那羞红脸的美人藏进屋里。
裴智也不恼,嬉皮笑脸给她赔罪,又坏笑着问:
“欸夫子,你跟秦公子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要问的问题?”沈墨咬牙切齿,觉得裴智皮痒了。
裴智连道不是,收起没正形的样子,又犹豫了半天,才吞吐说道:
“其实我想问,夫子,你今日给我们做的,真是前几年院试的题吗?”
沈墨眉头一挑:
“当然是,你这话要是被凌如月听见,她估计得撞在你屋门口喊冤了!”
“哎呦我不是那个意思,”裴智慌忙摆手,“只是我觉得······那题出得有些,不公平,这些东西我一个京城人都一知半解,全靠夫子你教的那什么套路才勉强做对,可李成他们根本不清楚这些。”
“所以我们是不是得跟知府大人通报一声,这题出得有失偏颇,请他更改题目呢?”
原是裴智自从做了那题之后,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怪异感,一直到晚上躺床上了才意识到,这样出题那些农家孩子不就吃亏了?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去找沈墨问,结果实在睡不着,索性直接来问。
沈墨闻言一惊,她确实没想到裴智能看出这题目的不对,只是眼前的少年眼瞳真挚,他自幼养在蜜罐里,还不知这里面那些弯弯绕绕。
可若是想争取改变,他总要有知道的一天。
她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将真相告知于他。
沈墨将自己了解到的现状,略去那些更深层次的利益关系,耐心讲于裴智听,裴智毕竟是尚书独子,虽因之前娇生惯养被养得思想愚钝,但也不是傻子,经沈墨一提点自是一下就明白过来。
他低着头,想起从前溜去他爹书房玩时,明明已是半夜,裴尚书却依旧在和人彻夜商谈,那句“地方积弊甚深,虽君令难行也”他一直记得,却不晓其意,如今才终于明白,这些地方官员相互勾结,已然成了庞大的一张网。
“沈夫子,我明白了,之前是我太荒唐,不懂爹他为何让我来这,还心生怨怼,现在想来,或许他既盼着我改过,又想让我明白百姓之苦。”
裴智的眼神逐渐坚韧,再不似从前纨绔时那般浑浊畏缩,他站姿笔挺,双拳紧握:
“还记得您之前问我怎么看买官,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知爹厌恶这些,但我现在跟着您读了这么多书,有教无类,大家都有读书、科考的权力!”
“所以——”
沈墨眼见这孩子越说越激动,及时按住他雀跃的小脑瓜:
“所以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你爹对你的期望,早日高中,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好了好了,你的决心我了解,快去睡觉吧,明早还得去干活呢!”
裴智整顿地方贪官的想法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沈墨半推半就赶回房间休息。
今晚没有月亮,只从云缝里泄出几道暗光,沈墨站在院中,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她当然知晓裴智想说什么,那也正是她期盼的,搭上裴尚书这棵大树整顿地方的贪官污吏,这只是一个开始,但裴智自己呢?
这些渣滓或许不敢对身在京城的尚书如何,可裴智若是出面对抗,他如今只身在乡野,身边也只有个不靠谱的侍从,想要让他发生什么意外太简单了。
沈墨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优柔寡断起来,当初不是计划好了吗?再等等吧,等裴智真的准备好了,届时她就算豁出性命,也要护学生周全!
翌日,原本拥挤的小院重归寂静,凌如月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沈墨哄着回去给她找京城小报,秦青也不知道领了什么命令,也是急匆匆走了。
沈墨倒是不急,一大早拎起太极剑晨练,昨日来找茬的那俩人搞不好会来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是凑学分选的,但确实学到不少,再加上古代的剑都是实打实的铜铁,沈墨从小挥到大,哪怕无甚招式也足够唬人。
朝阳熔熔,似狸奴柔顺的背毛,晒得秦千澜心里暖洋洋的,他偷偷将窗户支开一角,看着院中舞剑的女子,再次感慨不愧是沈墨,文武双全,可当济世之才。
他已吩咐秦青去查周家背后的势力,既然找上门来,便休怪他不客气。
这几天学堂的孩子们都自告奋勇,每天有人负责“护送”沈夫子上下学,完全忘了其实他们也就比沈墨小几岁,抢在秦千澜之前充当护花使者,他就算心有不甘,也没能拉下脸和孩子争。
不过来回都陪着沈墨的裴智不乐意了:
“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和阿孝可是来回都保护着沈夫子的,有我们在,看谁敢来!”
“就你?!”搭班的李成爆出鹅笑,“你俩这小身板能挡得住谁?别被打得躺床上下不来了!”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争吵声,沈墨无奈摇摇头,回家统共就二里地,这俩人几乎吵了一路,沈墨揉了揉耳朵,准备赏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裴智却突然大叫:
“坏了,今天要温习的书忘拿了!我和阿孝回去取,李成,你小子可给我盯仔细了,要是夫子出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言罢不顾李成在背后骂他官威不小,和阿孝两人急匆匆就往回赶。
他们刚下学,走得离学堂不远,不一会就瞧见了学堂门口的老树,同时也注意到了老树旁边聚集的一群人。
他起初以为是附近的村民,就没太在意,走近了才发现,那群人打扮得流里流气,长得凶神恶煞,有几个脸上甚至有罪囚的刺面,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死小鬼看什么看?!赶紧滚,别打扰你爷爷办事!”
其中一个癞疤脸恶声恶气挥手赶裴智,毕竟是府里养大的少爷,裴智心里有点发怵,咽了下口水,被阿孝拉着想往回走,余光瞥见他们似乎在用火石点着什么。
结果背后传来一道让他霎时僵在原地的声音:
“喂站住!看你背着书囊,是这家学堂的学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