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翎越说完,便从时澜洳手中抽走了衣袖,出门后,径直去看望父亲。
晏振松虽然多处负伤,但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四十来岁的年纪,身体矫健硬朗,一见到儿子,还能勉力撑着坐起来:“赵将军醒了吗?你可去看过他了?”
晏翎越点头:“父亲放心,赵将军除了腿上被射一箭,其余地方皆是皮外伤。”
晏振松稍微放了心,又道:“如今东临兵力单薄,需要大量招兵买马,你速写封急报回京,奏请朝廷拨银,再将这次战况详细陈禀陛下,留五万大军驻守此地,你带领剩下三万将士先行返还,待岁末我回京述职,一并主持你的婚礼。”
晏翎越接过仆妇送来的汤药,亲自喂他喝,“儿子知道了,父亲,澜儿来了东临,你可要见她?”
虽然打了胜仗,但是伤亡惨重,晏振松情志郁郁,忽然听说能提前看见儿媳,便似得了个意外的惊喜,接过晏翎越手中的碗,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昨日我便听闻,有位勇气可嘉的小女子,登上城楼击鼓,振奋士气,可是她呀?”
晏翎越感到很自豪,却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表露心思,挠了挠后脑勺,红着脸道:“正是她。”
晏振松越发高兴了,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小子,还有这样腼腆的时候,快去把她带来,让为父瞧瞧。”
晏翎越扶着他躺下:“父亲,您刚喝了药,先睡会儿,待儿子去发了军报,再带她来见您。”说完就匆匆去了书房,把正事处理完毕,才去找时澜洳,边走边想,不知这丫头睡醒没有,谁知来到门上一看,她已经梳洗完毕,在吃早饭了。
皎皎玉人,亭亭坐在桌前进食,举手投足安静娴雅,看见他来,便笑着起身,“你还没吃早饭吧,要和我一起吗?”见他不动,又上前来挽他的胳膊,“你方才去了哪里?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怔了怔,恍然觉得很不真实,她有一种魔力,能让他瞬间洗去身心的疲惫,只要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起来到桌前坐下,她为他盛粥,他犹豫着开口,“你身上可好些了?我父亲,想要见你。”
时澜洳把粥放到他面前,笑着说:“已经无碍了,原本昨日我就该去拜见伯父的,眼下正好,待吃了早饭,我们一起去。”
他很称意,她向来是大方得体的,只是这称谓……罢了,结局尚且未定,不必勉强。拿起勺子,吃了口粥,犹豫着要不要为今晨的事向她道歉,却见她忽然倾身过来,拈着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的汤渍,擦完又用手摸了摸他脸上的伤:“嗯,今日倒是消了肿,还疼吗?”
她的温柔很叫人贪恋,指段绵软,牵动着皓腕间的隐隐香气。是他从前孤陋寡闻了,只惊叹于握手,倒弄嘴里文章的快乐,如今长了见识,才发现这其中还有赁多无边妙趣。脑海里的画面,再也挥之不去,只要一见到时澜洳,便会不自觉地冒出来。可是,爱而不得的感觉叫人惶恐失措,犹如身陷泥淖一般,他害怕自己不能自拔。
下意识避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十分愧疚的说:“今晨……是我对不住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时澜洳有些失落。其实,自晏翎越方才离开后,她就开始自我反省了,这回确实是她错了,随心所欲,不顾他的感受,才让两人生了这样的嫌隙,也不知能不能补救得回来。从前,她总嫌他粘缠,如今这样生疏客气,反倒叫她不适应了,于是努力冰释前嫌,“我不怪你。”
说完红着脸,强装镇定的给他夹菜:“来,多吃点。”
而晏翎越见她这样努力示好,却倍感苦楚,眼下的每一日,都是自己占用了穆珩的,很快,他就会来拿回去。
饭毕,两人一同去看晏振松,谁知他竟如此要体面,令人给他换了袍服,端坐在榻前,看见时澜洳来,高兴得合不拢嘴,“不愧是时老将军的后人,小小女子,却不输须眉,能聘到你,真是我儿的福气。”
时澜洳腼腆笑道:“伯父过奖了,身为大启子民,我只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罢了,不足挂齿的。”
晏振松高兴,便想与她多说两句:“长明他母亲寄来家书,说你们定亲那日,已经唤她作母亲了,何故厚此薄彼,只唤我做伯父啊?”
这话说的时澜洳羞红了脸,她抬眼瞧了瞧晏翎越,想叫他帮忙解围,谁知他却在发愣,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无奈下,她只好起身对晏振松纳礼道:“父亲。”
晏振松痛快的应了声“嗳”,高兴得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在抬手叫她起身的瞬间,不慎扯到了伤口,骤然拧眉“斯哈”一声,吓得众人齐齐上前扶他,他却冒着满头冷汗说无事,但终究是不能再坐着了,便强撑着打发他俩:“你们都去忙吧,为父要休息了。”
晏翎越只能吩咐门外仆妇去传侍医,然后带着时澜洳离开了。
两人绕着长长的廊庑漫步,只字不语,时澜洳犹豫着来牵他的手,他却装作不知,避开她:“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了。”也不等她反应,便快步走出廊子,拐个弯消失了踪迹。
除了还在生她与穆珩的气,时澜洳找不出别的理由。如今,她该做的解释和妥协,都已经做了,倘若他实在介意想要退婚,那也没办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唉声叹气回到住处,整个下半晌,都在胡思乱想。入夜后,又望眼欲穿盼着晏翎越回来,可是直到她睡着了也没等到他。
到了第二日,者离来了一趟,告诉她,“主人这几日宿在军营,大军将在两日后班师回朝。”
独处又不得自由的日子,很催人意志,磨人心性。终于熬到启程回京的这日,时澜洳天还没亮就起身了,简单收拾好几件衣衫,静坐在厅前等待。自那日分别后,晏翎越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到了此时此刻,她基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甚至负气的想,浓情蜜意时的山盟海誓,果然毫无悬念,一如既往的不堪一击。
原以为他今日也不会露面的,却没想到,在晨雾散尽时,他穿着一身戎装,走进门来,随着走路的动作,金甲闪闪,擦出细碎金属的碰撞声,来到她面前,说:“同我一道去向父亲辞行吧。”
年轻的将军,英眉舒宇,意气风发,恍如话本里走出来的一样,她愣怔了片刻,尽管心里依然怨念纷纷,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移开视线,起身兀自往前走去。廊庑漫长,两人一前一后,依旧无语。
晏振松的伤势恢复良好,已经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此时,正由下人搀扶着站在廊下,看见他俩远远走来,笑着道:“走,我送你们出去。”
一旁的步撵已经备好,晏翎越忙来搀他上撵:“不过月余就会再见,父亲,您不必送我们的。”
时澜洳也急忙跟上来,“是啊父亲,眼下深秋寒凉,外面风大,您还是回屋歇着吧。”
晏振松却开怀大笑起来,“放心吧,你们父亲我啊,常年日晒雨淋,早已练就了一身铁骨,吹这点小风不碍事的。”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门,临别前,时澜洳对晏振松福礼道:“父亲珍重。”便转身上马车,晏翎越见状忙来搀扶,她犹豫了一会,把手搭在他的腕上登了车。他垂眸,目光暗淡了几分,转身匆匆与父亲告别:“父亲,儿子去了。”
晏振松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替我问候你母亲,还有,别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她。”
晏翎越点点头,转身上了马,又听晏振松不放心的叮嘱道:“路上小心。”他回头应了一声“知道了。”便不在耽搁,领着时澜洳的马车,疾驰奔向城门的大军。
而就在他们出发这时,穆珩带着半死不活的张元,刚刚抵达京师。他辗转走了水路陆路,日夜星辰的抄捷径,只用了四日不到的时间,便悄无声息的赶了回来,但却仍然赶不上花丙辰的脚踪,这厮奸猾敏锐,于两日前,就已经借着剿匪的名义南下了。
穆珩只得马不停蹄的进宫去,将张元和上回东州金矿的矿监李奉,以及他收集了多年的罪证,一并带到大殿上。此时,破晓的曙光夺目耀眼,正是百官早朝的时候。
启玄虽然还没收到满真的信函,却已经收到晏翎越的军报了,就凭现有的人证物证,足以判定花丙辰通敌叛国的死罪。所谓墙倒众人推,文武百官也连连挺身弹劾他,贪赃枉法,损公肥私,草菅人命,一桩桩一件件的落实他的罪名,大启的朝堂上,还从未有过如此上下一心的和谐景象。
启玄当即下了诏令,命穆珩追捕花丙辰。
穆珩却不着急,只派人盯着吴姝的动静,自己回府先歇了个觉。
是的,花丙辰失了算,成了逃犯,便不能带着吴姝悠哉南下,为了确保她的安全,甚至不能与她有往来。只是如此周密的计划,究竟在哪个关节儿出了差错?此时的他,正坐在自己位于京郊的别业里,费解异常,“想要我死的人成千百万,看来是找不出头绪喽。”
一旁的桑里给他添了盏茶,“干爹,码头的船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干娘脱身出来,咱们就能离开了。”
花丙辰长叹一声,“再等几日吧,穆珩那小杂碎,指不定正盯着她,眼下不宜轻举妄动。”
说起来,他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一等便等了数日。
穆珩心里的盘算是,与其天涯海角的追捕他,倒不如赌一赌这太监对吴姝的感情。他曾见过花丙辰看吴姝的眼神,隐忍克制,思慕神往,这是无论怎么掩藏,也藏不住的破绽。
他找人假冒自己南下,然后乔装混迹在京中埋伏。
而花丙辰也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他并不着急,如今别说等个数日,就算一年半载,他也耗得起。而且确实,谁也想不到他会藏匿在京师里,就连穆珩,也以为他如今正出逃在外。
太监么,靠隐忍上位,而穆珩这个指挥使当的,又何尝不是百忍成金。于是双方耐心十足,各有谋算。
直到第十日,晏翎越带着凯旋大军抵京,民众夹道相迎,吴姝这才趁着混乱,与花丙辰在人群中匆匆见了一面,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递了一张字条给她:“等我消息,静待时机。”
然而,这一幕,却被乔装成乞丐的穆珩看见了,他没有立即行动,此刻人潮涌动,且不说追上花丙辰的胜算极小,万一打草惊蛇,逼得他另谋计划,只会增加自己追捕的难度。但总算,叫他知道了花丙辰就藏匿在京师里,如此,便好办了。
而晏翎越这次回来,还带回了定国公高志的骨灰,她让者离先送时澜洳回袁府,然后亲自将骨灰送去了高家。
当张莲捧着骨灰盒子晕厥时,高显垒正拄着拐杖在赌坊里摇骰子,谁知正玩得起兴,被突然冒出来的袁梦娢,一把掀了桌布,这可是对家下错注,自己八成赢的关键时候,“不知死活的娘们儿,不在家好好待着,跑这儿来给老子添什么乱?”盛怒之下,高显垒一把将袁梦娢推倒在地,不过须臾,鲜血就从她的裙底渗透出来,染了满地。
近六个月大的孩子,没了。
可高显垒却犯了瘾,心痒不甘,在袁梦娢和重新置起的赌桌之间,犹豫徘徊了一瞬,狠了狠心,又摇起了骰子,然后连头也不回的吩咐小斯,你先带少夫人回去,我赢一局就回来。
于是,袁梦娢就这样被抬回了高家。
此时,张莲刚从晕厥中醒来,垂着心口哀伤万分,却忽听门外嬷嬷急喊着奔进屋里来,“夫人,出大事了夫人,少夫人小产啦……”
惊得她连滚带爬下了床,“什么?怎么回事?”
只见嬷嬷跪地回道:“少夫人与世子在赌坊起了争执,世子一怒之下推了少夫人一把,就,就把少夫人推倒了,眼下,人刚从外面抬回来,流了好多血,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张莲一听,又晕了过去。
当这个消息,传到袁家时,时澜洳正与祖母聊着高国公的死因,“其实,高国公早在察吉尔自立为王当日,就被他们设计害……死了。”
话没说完,金妈妈匆匆走进门来,“启禀老太太,大姑娘与小公爷在赌坊起了争执,不慎小产了。”
这话着实吓了祖孙俩一跳,异口同声说:“什么?”
袁老太太连忙站起来,着急道:“我去,我去看看。”
时澜洳也快步跟上去,却被祖母拦住了去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适合出席这种场面,在家待着吧。”
她望着门外渐暗的天色,担忧道:“可是,我担心祖母您。”谁知老太太边往门外走去,边斩钉截铁道:“不许乱跑,在家待着。”
她只得长叹一声,朝自己院子走去。
采萝连忙跟上来,她憋了好久的话,见老太太出了门,才愤愤道:“这古人曾经云过,百因必有果,百果必有因,你瞧高家那对母子平日里的做派,老的总觉得全天下都欠他们高家的,小的呢?更是为非作歹,恶事做尽。还有袁梦航,当初差点害死姑娘你,如今也遭到报应了吧。”
时澜洳却说:“他们做他们的孽,自有天地惩罚,你就别给自己造口业啦。”
采萝吐了吐舌道:“知道了,奴婢知错啦。”说着又追着问,“姑娘,今日怎么不见小侯爷送你回来?”
一提起这个,时澜洳的心就堵得慌,回京这十日途中,晏翎越都刻意躲着她,有话必要交代时,也是让者离在中间传达,刚开始,她还会与他使性子,故意不吃饭,叫他担心,后来他妥协了,与她一同用饭,但却再也不与她说话了。
时澜洳仔细回想自己犯下的错事,一桩是与穆珩的,无可厚非。再有一桩惹他不高兴的,便是那日清晨,她拒绝了他,难道这也错了?但是没关系,为了让他原谅自己,她可以做出一点牺牲,于是寻了一个月色冥迷的夜晚,潜进了他的营帐,再次向他致歉并示好,可谁知,他却拿来披风裹住她,然后自己出了营帐,一夜未归,她就这么在他的榻上坐了一夜。
自那夜过后,她便与他形同陌路了。
采萝见她不说话,推了推她,“小姐,想什么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摇头说无事,“我想早些沐浴休息,有话明日再说吧。”
待沐浴完,她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绝望地想,她与晏翎越,大概又要分道扬镳了吧。她其实是个干脆的人,与其同他这般相看两厌,架在火上煎熬,倒不如直接退亲了事。
但太后懿旨赐下的婚姻,她没有退亲的权力,除非他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