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仙人还是那个酥仙人,竹竿似的人,竹节似的手指。
竹板敲两声,白毛捋一捋,小眼一眯,甜酒小嘬。
今日不知怎么了,明明是上元佳节通宵满座的时候,酥仙人竟然没有选择更具话题性的氏族绯闻,而是选择了说过千百遍的《神武西征》。
李千沛与徐一品落座的时候,正好讲完第二章第四回,这一回里曾经的北荆王屠球死在了羌人的乱马蹄下,尸骨难觅。
《神武西征》李千沛在太清镇听了不下千次,基本上属于能够背下来的程度,连在哪一处下醒木,哪一处加颤音都了然于胸。
“怎么回事啊,整个大裕是没有故事了吗?”她一想到先前在河堤上看到的傀儡戏也是相同的剧目,生出一点重复的乏味。
徐一品气定神闲,解了衣带敞开怀潇潇洒洒坐在软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扇骨,他们来得晚二楼早已没有了雅阁,只剩下一楼厅里的散桌。因为节日的缘故,厅里加了台,散桌挨得紧,他倒是不拘束,与四邻桌上的认识不认识的公子姑娘们都点头招呼。
“玉龙想想刚刚那个年轻人说的话呢。”
“哪个年轻人?”
“被兰大人带走那个。”
她细细琢磨了一下刚刚的遭遇,大裕多年来确实没有再听过因言论而获刑的事例了。之前酥仙人编撰了那样多揣度欧阳铖的戏,指摘阙蓝是狐狸精的,抹黑董捷彬靠裙带的,甚至说白幂迟借尸还魂永驻青春的……也没见有衙门的人来绿腰酒坊找麻烦,反而一跃成为了帝京最炙手可热的艺人。
“伯衡的意思是,有人提点过了?”
“嗯,也不算坏事,之前帝京有些谣言传得过分了些,导致了民心不安,我猜,皇城司为了避免局面恶化,暗地里做了不少工作。”说着,他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桂花酒,尝了尝那股温热的甜味,“把这些旧事翻出来反复说,要让百姓明白,当年武皇帝能收复云州,那么现在大裕依然可以轻松将蒙古人撵走。”
控制社会反逆言论在一定程度内能够增强凝聚力,怕只怕有人拿着这一点矫枉过正,反而可以操控视听制造舆情。
“这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董捷彬的意思?”女将军摘下耳边的白玉兰放在桌案上,端起酒盏一口干掉了。
“应该是董相猜中的陛下的意思。”
散桌挨得太紧,上酒菜的小二走动不易,他们的小菜还是隔壁桌的客人给递来的,徐一品大方的把一盘炸鹌子分给了隔壁桌一半。
“他倒是不怕有人借势消除异己啊。”李千沛徒手拈起一只酥脆的鹌子,却被徐一品一扇子给打掉了。
“用筷子。”他斥道,递了自己的白绢给她,“他现在没了亲姐姐和孤臣,哪还有心思想那么多。”
就像当时封赏东庐王一样,哪由得他把事情想透。
“诶,公子。”隔壁吃着炸鹌子的客人好奇地靠过来问,“你们说的这人是谁啊?多大势力还要消除异己六亲不认?”
“哦,当今圣上。”徐一品如实回答。
那人一愣,然后干咳了两声,“你们聊你们聊。”
还好酥仙人的醒木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短暂的休息之后迎来了第二章第五回,这一回的内容是敦煌城破的那个傍晚,神武皇帝决定继续向西追击,要将羌族皇嗣全数击杀在玉门关内。
收复之前的云州被称为银凉或者银州,是个边界不明确的王国,皇室是从大裕举族西迁的羌族,立国之本是极度宽松的自由贸易和银州烈驹,也就是后来的云州烈驹。都城原本在永兰城,从神武帝西征开始,便一直向西迁徙,从永兰到姑臧再到山丹,在天琛三十四年西征末尾,竟然被赶到了永兰城西北一千八百多里外的敦煌。
苟延残喘的羌族皇室走到了穷途末路,而这时,往日在银凉境内赚的盆满钵满的哈族人塔族人和蒙古人,甚至受过多代羌王照顾的游离马帮,没有任何势力在此时向他们伸出援手。
“说到这一夜!”酥仙人大喝一声,“长庚南坠血月初现,苍茫戈壁呵气成冰,追出敦煌城西一百里,神武爷险些迷失了方向,羌人留下的马蹄印算来,对方剩下不到一千骑,而因为过长时间的追击,粮草尽竭,神武爷在此时陷入了追与不追的思索中。”
“有道是!成则旷烁古今,败则遗尸关外,帝王在那个交织着帝国命运和个人荣誉的极寒之夜,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鞭笞自己。”
“大丈夫驰而不息死则死矣!”
“非要这完完整整的银凉成为我大裕第十三州!”
“从今往后,我大裕骑兵人人都有烈驹,我大裕百姓人人都有棉纺,西域各族年年朝贡岁岁请安。”
“大裕建国两百年,朕要建立一个前两百年后两百年都无人能超越的旷世功绩!”
“非要!非要不可!”
酥仙人讲到这里,声音一度沙哑难听,脖子上青筋爆现情绪激昂,引得满堂的叫好。
用酒水稍微润了润喉,酥仙人呼出一口气,换了个语调。
“可是,一日未进水米的将士们和不足以支撑战马返回的草料,或成为阻挡帝王心愿的最后一道难关。”
“而此时,与神武爷情同手足的玉字军统帅,袁珏袁如斐突然翻身上马,猛抽坐骑数鞭,在戈壁的夜里传出数里远的鞭声,袁公奔驰而去,消失在旷野星幕之中。”
李千沛心里暗暗一惊,这一段,她却是从未听过。
而且,这么多年了,在帝京极少有人再提袁氏,毕竟是以干政谋权的罪名被灭了门的逆贼,即使有也是像《腊八碎黑甲》这样没有太多立场的记事。
“不多时,袁公的鞭声再次传回神武爷耳朵里,只见袁公黑甲如墨骏马如龙去而又返,肩上赫然挂了一只中箭的灰狼。灰狼体型不小,足有六七十斤重,袁公先前分辨出它踩在砂石上的声音,当机立断追了出去,在暗夜里射箭竟然三箭全中。”
“袁公将狼奉于神武爷驾前,说,如斐愿与陛下同去,听他这样一说,神武爷掏出一把宝石匕首,当场剖开狼腹取出狼心,”酥仙人手指做出一个向上的爪形,好像此刻他的手里也有一颗尚有微弱脉搏的温热心脏,“想也没想地咬了一口,再递与袁公,袁公双手捧住,也咬下了一大口。”
“这代表着,袁氏与玉字军,将不计代价地为神武爷奉献,直到完成他的宏愿为止。后来,当他们返回帝京,袁公获封镇国大将军之时,神武爷将那把剖狼取心的宝石匕首也赐给了袁氏,代表着皇室不会忘记与袁氏的狼心之盟。”
李千沛下意识隔着裙子摸了摸缚在腿侧的匕首,忽然觉得世事难料,碰巧今日听到她没有听过的桥段,碰巧这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关键武器此时就在自己身上。
但,不管什么盟,甚至把瑶夫人也嫁给了他,依然没有逃脱灭门的结局。李千沛心中奔腾,连续饮了好几杯酒。
“紧接着,袁公筛选出最后的一百多骑体力较好的黑甲骑兵,命令其余的将士交出身上所有粮草之后回敦煌城补给,再返来寻找他们。于是,选中的一百多骑黑甲骑兵分食了狼肉,片刻不耽误的跟随神武爷和袁公,再往玉门关追去。”
“必须要在玉门关内解决羌人,一旦出关,便是无主之地,那里任何势力都可以对双方随意出手,神武爷只有一百多骑,面对羌人的近千骑原本就胜算寥寥,又怎能面对暗处的野兽们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响,这一回就算讲完了,酥仙人在台上执起酒杯遥遥对李千沛点头,两人隔空对饮一杯。
作为帝京赏评人中的赏评人,他自然是认识李千沛的,她一进酒坊他便认出了,这一个关于袁珏的新回合,也是他临时决定说给她听的。
她忽而望向徐一品,说:“我直到这一刻,才感到一点关于打仗的真实。”
“害怕吗?”
她摇摇头,说:“我不怕打仗,但是怕输。”
就像刚刚那个回合里的袁珏一样,他怎么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返回的生机?若是输了呢?可不只是换一个皇帝丢一个银凉就结束了啊,像屠氏那样的有兵权的王侯,会很快揭竿而起,年轻的先帝极有可能面对一个群雄割据的局面。
袁公啊袁公,那个夜里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