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的口脂浅了,脸颊却红了。
“怎么感觉今日的酒格外醉人些?”李千沛摸着自己的脸问。
徐一品觉得这不算个问题,便没有回答她。酥仙人讲完了《神武西征》,挑动得堂内气氛高涨,邻近几桌还起头唱了银凉赋,填的词也是破阵杀敌的,这令徐一品有些兴致缺缺。
他自认为酒坊之中没有人比他更懂战争,无论是见血的阵前厮杀还是看不见的暗线争斗,他们徐氏的存在好像就为了这两件事。
今夜的前半段行程他很满意,可是从遇到兰加志开始便令他有些扫兴了,他不喜欢朝廷把百姓当傻子,任意操控他们的思维,原本历朝历代风云演化里,最容易被煽动的就是百姓,最看不清前路的也是百姓,可偏偏承担结果的还是百姓。
他执起被李千沛摆在桌面的玉兰花,原本今夜……该是他在帝京最后一个恣意放纵的夜晚,是他对这一生所有浪漫风流的总结,可惜了,非要一再提醒他,玉字军此行千难万险。
李千沛与背后两桌快要喝到一块去了,他觉得心中烦闷,还是没有忍住喝了一盏酒,果然如李千沛所说,原本应该绵润的桂花酒变得有些干烈,一到胃里便化成刺激的热流,激得他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立刻咳嗽起来。
紧紧捂住嘴让音量降低,他着急的摸索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含住。这种药丸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不仅大,一入嘴还特别辛辣,勉强嚼碎了吞下,没一会咳嗽便止住了,手心的血迹提醒他一切都变得更糟糕了。
这是玉殷给他的第二种药。
第一种他已经在从白音布和地牢里出来的时候全部吃掉了,即便如此,他依然只撑到了回府之时便晕倒了,一切都如玉殷所料,在越来越大的剂量之后,他不得不开始吃第二种。
当这一种也失效之后,便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基本上可以定为药石无灵。
他的绢子在李千沛手里,他不得不用玉兰花洁白的花瓣将手上的血渍擦干净。
这时,原本相互之间还在行酒令的邻桌忽然吵了起来,吵的内容是神武帝的功过利弊,又是一个盲目崇拜和拒绝神化的探讨。
在学官之间,这样的探讨每一年都会展开,先帝在世时言路宽松,连带着普通读书人也能参与其中,李顼登基后虽没有直接禁止,却暗暗贬黜了几位妄议神武帝的学官,朝中便再未有过这样的探讨了。
显然,这两位就着酒兴吵起来十分容易惹麻烦。
徐一品扔掉揉坏了的血玉兰,站起身去拉李千沛,“走了,回去了。”
“不,我想听听。”她却趴在椅背上看得津津有味,连说话的语调都黏糊糊的。
呀,喝多了呢。徐一品皱了皱眉头,俯身去拉她,哄着说:“两个醉汉的话有什么好听的,回去我给你讲造谣欧阳瑞玥的人。”
之前答应她只要见了薛同舟就告诉她,欧阳瑞玥和薛氏双生子的丑闻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她自己倒是忘了。
“啊?”果然,她一听到这里,赶忙扔了手里的酒盏,“走,回去回去。”结果一步迈出来就往前倒,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徐一品扶着她下了酒坊门口的台阶,小厮去给他们牵马,这时两三个黑衣打扮的男子低头进了酒坊。
“嗯?狗味?”李千沛迷迷糊糊地扭头看着那三个黑衣男子,“伯衡,这肯定是皇城司的人。”
“嗯,对。”徐一品也觉得,他们真的像狗一样哪哪都是,“来做什么呢?”他向后退了一点,从这个角度勉强能看清,那三人径直向堂中还在争吵的两位醉汉去了。
双方的争吵声停止,小厮牵来了棠梨,徐一品收回了目光,大概也猜到了那两位接下来会如何,不由地心中担忧,朝廷忽然收紧了言路,下个月的春闱考试,怕是难以选出真知灼见的好青苗了。
“喂,你倒是说啊。”李千沛用力晃了晃他。
“嗯,回去说。”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他心里有些不舒畅,看着行人减少但彩灯缤纷的帝京,圆月微坠,映在波粼粼的弥河面上,仿佛只是人间花灯一盏。
他心间涌出浓浓的眷恋,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帝京月圆了。
李千沛走得东倒西歪,拽着他的袖子,也歪着头看月亮,他心中更添酸楚,从她手中抽出袖子,换成了自己的手。
“伯衡,有你得不到的姑娘吗?”她问了句胡话。
“有啊。”
“嗯?谁?”她来了兴趣,扭头看着他。
她脸上通红眼睛湿润,一副迷离的表情,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徐一品觉得好笑,举起扇骨想敲敲她,“乱问什么?”
不料,虽然是醉了,反应却依然灵敏,那扇子还没挨到她一根头发丝就被一把夺走了,手上没个轻重,徐一品担心她给折断了,“诶,没有扇面容易断,你小心点。”
“这都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不蒙个扇面呢?”她问。
“当然要等个合适的姑娘给我挑一个合适的材质啊。”
“嘁。”李千沛发出一声冷笑,“比如呢?什么才算合适的材质?”
徐一品的目光从李千沛的脸上向下挪了挪,停在她胸口的位置,一脸认真地说:“比如……姑娘的胸衣。”
“啊?”李千沛立即低头,果然,裹胸又露出了一个边缘,“徐伯衡!”
他却依然是认真的样子,反问道:“若是能用心上人的贴身之物做成扇面随身携带,即便出走千里也能感受她的隐秘的气息,想象着缎面曾经包裹住她的肌肤侵染她的体味,就像她一路随行一样,不妙吗?”
李千沛一愣,醉酒的脸色从酡红变成血红,她以为徐一品故意说俏皮话逗她,没想到他却是这样认真,她把扇子还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襦裙边缘,找到了裹胸的接头,忽然就扯了出来。
大惊失色!
徐一品双手一把按住她,“干什么?!”
“给你做扇面啊……”
“没说用你的啊!”
“你先拿去将就用着,等有了别的姑娘再换。”她说着胳膊一抬,就把几尺长的杏白色裹胸布从襦裙里面扯了出来。
徐一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左右张望,生怕有人看见了。
“哎呀,真的是疯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吧。”她呼出浓浓的桂花香味,依然坚持要他收下那块布。
“好好,我拿着。你那个裙子会不会掉啊?我脱衣服给你披上,你等下。”他手忙脚乱地解衣带。
然而女将军微微一弯腰,撩起了裙子的下摆,整条腿都露了出来。
“又干什么?!”
“布太长了,我给你裁短点。”她的手摸到了绑在腿上的匕首,一晚上可算派上用场了。
徐一品在心里大喊救命,忽而却发现女将军从裙底摸出来的不是宝石匕首,而是一把一尺半的桃木剑,那剑一露出来,剑身的刻痕里金光一闪,两人都愣住了。
“怎么……”李千沛浑身一颤,酒醒了一大半,她明明记得自己携带的是匕首啊,明明亲眼看到姑姑把木剑收进了行李中啊,怎么会呢?
徐一品原本还想调侃一句木剑裁布好身手,却也感到了李千沛忽然沉下去的心情,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说:“不闹了,上马回家。”
“伯衡……”李千沛却紧锁着眉头,一脸不可思议,转而缓慢地眨了两次眼,一头栽进了徐一品怀里。
手里的木剑再次闪现一道金光。
她从自己的床榻上醒来,酒后脑袋沉,她呼出的气味自己都觉得酸酸的,还好芩姑姑细心在床头放了碗淡茶水给她醒来漱口。
她端起了喝了一大口。
昨晚怎么就忽然睡过去了,明明还在弥河边上……她脑子回忆起小船,花瓣,焰火,酥仙人……从酒坊出来之后怎的就睡着了。
奇怪。手心有点红,像被什么烫过一样。
她搓了搓手,目光落在书案上堆起来的册子上。按理说,她的那些图册和笔记都被芩姑姑打包好了,怎么又冒出来这么多啊。
放下茶碗走到桌前,把一本一本的薄册子分开,大约四十册,封皮都蒙着褚纸,开页还挺大,她随手翻开几页,便定住了。
这是……
她浑身一激灵,迅速浏览了一遍,没错,这就是惇显八年春闱殿试的甲乙两等试卷。
也就是先帝自戕前批阅的,现在应该被当作证物存档在皇城司的试卷。
她昨天一时冲动说要去取被徐一品拦住了,知道这绝非易事,这一夜将过,怎么就整整齐齐放到了自己寝室里呢?
“伯衡!”她喊了一声,“三五,去叫你徐叔叔来。”
先帝说,有一位考生令他印象深刻,她翻过每一位的策问文章,先帝多多少少在上面勾画修正,末尾还拟定一个等级,大多是“中”或是“中下”,唯有一张答卷全卷没有一个修改,先帝唯在末尾写了一个“甲上”。
她抽出那一张卷子,大裕早年便实行了糊名誊录制考试,不仅考生的名字被遮了起来,连卷子上的笔迹也并非是考生自己的,是由学官誊抄过一遍的,以此保证阅卷的公正。
现在只要撕开糊住名字的纸,便能揭开迷雾了,她心里有了猜想,怕猜对了,又怕猜的不对。
徐一品没来,芩姑姑倒是来了。
李千沛停下手,问:“这些,哪来的?”
“徐大人昨晚跟我说了中贵人的事,然后王老四连夜去皇城司取出来的。”姑姑说得淡淡,“将军不想知道是谁吗?”
“不是说王老四受伤了吗?还能去皇城司盗卷子啊……”她嘀咕一句,眼神再次落到试卷上。
片刻的犹豫后,她撕开了糊名纸,考生姓名,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