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冬至,这黑夜便愈发长了,管家点了油灯,灯影幢幢,映出景祁渊格外挺拔的身影。
此时正值点卯,离早朝还有约半个时辰,管家将玉带递给景祁渊,恭敬福身:
“听闻昨夜,王爷带回一姑娘?”
“嗯。”景祁渊神色恹恹,昨夜未休息好,此刻眼下微微有些青黑。
“奴才听闻那姑娘只身一人前来,也未带其他衣袍,不知是否需要让绣娘为那姑娘置办几件衣物?”
景祁渊已整理好了朝服,闻言,并未多加思索,“去吧,等她醒了便带绣娘去见她,再给她配个丫鬟。”
管家弯腰,低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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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松吟醒来之时,窗外日头正高。
她昨夜初入王府,开始还有些许不适应,躺在塌上辗转反侧。后来实在是累极,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
楠木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一道略显浑厚的声音,“姑娘,您起了吗?”
唐松吟套上自己青烟紫色的软毛织锦披风,快走几步,上前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共有三人,为首之人一身长袍马褂,是王府管家的模样。他身后站着两位女子,左边那个穿着青缎背心,样貌平平,但胜在双目澄澈。右边之人心宽体胖,但也面善。
“问唐姑娘安,小人是王府管家,这是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名唤紫衣。那是王府绣娘,来给姑娘做几身新衣裳。”
唐松吟粉腮红润,道了谢,让绣娘和丫鬟进了屋内。
转身之际,恰好一阵微风,亭中的腊梅枝微晃,窸窸窣窣落下几朵花瓣。
唐松吟眉心微动,脚步一转,就朝着腊梅走了过去。
无论是昨夜的雪中送炭,还是今日的丫鬟和绣娘,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感谢景祁渊。
试问清芳谁第一,腊梅花冠百花香。
冬日的腊梅开的正盛,若是能做成糕点送给景祁渊,也多少能让他知晓自己的谢意。
唐松吟美眸流转,踮起脚尖折了几支梅花,枝干粗糙而尖细,她折梅花之时使了劲,手背无意划过枝干,留下一道细细的口子。
伤口并不是很大,但是唐松吟的皮肤白嫩,这道微微渗血的口子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看起来还挺触目惊心。
她微微委屈,心里想的却是:
她花那么多心思才做成糕点,到时无论好不好吃,都一定要让景祁渊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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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门口执勤的是两个看起来不太好相与的守卫,唐松吟一开始说要找王爷时,两人还配着剑不让她进。
后来是紫衣冲动,说出了她是景祁渊未婚妻的事,两个守卫面面相觑了会,其中一人去通知了景祁渊身边的心腹,她们才得以进去。
唐松吟进偏厅之时,恰好见景祁渊放下文书,他抬眸瞥她一眼,眉间是一如昨日的尊贵雅致:
“你怎么来了?”
唐松吟让紫衣去外面候着,自己接过食盒放在了餐桌上。
“来讨好你呀!”
她回眸浅浅一笑,尾调娇俏。
“梅花汤饼,梅花茶,梅花酥酪,珍珠翡翠梅花汤,梅花糖蒸栗粉糕!”
唐松吟打开食盒,在将一叠叠精致小巧的点心放在桌上间,眉间的娇俏也愈发灵动。
“尝尝吧!这都是我花了好几个时辰做的,绝对好吃绝对甜!”
她嘴角梨涡深刻,将其中一叠看起来软糯香甜的糕点献宝似的递到景祁渊面前:
“尤其是这个,梅花糖蒸栗粉糕!是我突发奇想做的,京都独一份,我做了好几次才做成功!”
鼻尖是腊梅沁鼻的清香,景祁渊眉间微皱,微微离远了些:“抱歉,我不喜甜食。”
唐松吟不甚在意,“你都未吃怎知你不喜甜食,我做的糕点和外边的可不一样!”
景祁渊抿唇,还是拒绝。
“唐姑娘,”
“唤我松吟。”
唐松吟上前一步,两人间距离缩短,景祁渊甚至能看清她忽闪忽闪的睫毛。
“…好,松吟。”
“你先坐回去,我们好好说话。”
唐松吟指尖轻轻拿起一块糕点,状似委屈般垂眸:“哦。”
见她转身,景祁渊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面前忽然划过一阵风,景祁渊毫无迟疑,一把攥住了举到眼前的手。
刹那间冷意翩飞,唐松吟脸上的笑一滞,手一抖,细腻的糕点掉在了景祁渊衣袍上,细细碎碎的散了个遍。
两人乍一对视,唐松吟的手腕被他攥的生疼,但是她的注意力全在散成了碎屑几乎不能吃的糕点上。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做出来的梅花糖蒸栗粉糕……
为了给他做糕点她手都划破了……
唐松吟委屈的咬着唇,眼眶霎时红了。
“抱歉。”景祁渊反应过来,急忙松开她的手腕,他眼神微顿,看清了唐松吟手背上那道长长的口子。
“怎么受伤了?”
唐松吟不理他,只是委屈巴巴的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的。
景祁渊抿唇,眉头深深蹙起。
他从未和女子相处过,更别提是如此娇气,动不动就委屈的双目含泪看着你的女子……
他指尖难耐的捻在一起,尽量柔声挽回:“抱歉,是我的错。”
“要不你说说,我该如何向你道歉?”
唐松吟吸溜了一下鼻子,将眼泪憋回去,指了指散在他衣袍上的栗粉糕。
景祁渊看她一眼,伸手在衣袍上捡了块尚且还能拾起的栗粉糕,对着她骤然亮起的视线,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
唐松吟粲然一笑,杏眼里是满满的期待,全然不见方才委屈至极的模样。
“嗯,好吃。”
“我就说嘛,我做的糕点和别处卖的可不一样!”她拍了拍手,巧笑嫣然的坐回景祁渊对面。
“好吃就多吃点!”
“…嗯。”
唐松吟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偏过头去看他:“王爷不喜甜食,那可有何喜爱之物?”
景祁渊舀了勺梅花汤,迟疑片刻:“未曾有。”
“那……你喜欢我吗?”
唐松吟凑过去,眼底的光比夜晚的星光还亮上些。
景祁渊一哽,没说话。
“昨夜王爷明明不相信我是你未婚妻,但还是答应带我回府帮我找家人,是觉得我好看,还是认为我可爱?”
她眨着眼睛,梨涡像盛了蜜糖,看起来甜糯极了。
景祁渊垂着眸,声音有些刻意的低沉:“待会回王府后,找府医给你瞧瞧,别留疤了。”
“哦。”唐松吟撇了撇嘴,眉间却还是亮的,她偏头瞧他,侧耳流苏垂落,叮叮当当的环绕在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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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松吟带着紫衣步行于街边,在大理寺的牌匾消失于视线时,青葱玉指搭上了紫衣的衣袖。
“你可知晓,王爷有何忌讳?”
“忌讳?”紫衣思索半晌,摇头,“好像不曾有。”
“王爷良善又公正,有经世之才又得皇上器重,好像的确未曾有什么忌讳之事。”
唐松吟垂眸,微微点头。
“姑娘可是想多了解了解王爷?”
“奴婢其实也来王府不久,知晓的也不多,只是这下月初,好像是王爷的生辰。”
“生辰?”
唐松吟双瞳剪水,粉腮微红。
若是她能在他生辰之际送他一件称心礼物,那他必定会更喜欢她些,她在王府也能过的更如意些。
紫衣瞧见唐松吟蓦然发光的眼睛,将卡在喉咙里的另半句话说了出来。
“但是好像,王爷不喜热闹。”
不喜热闹?
唐松吟秀眉微蹙。
怎么会有人不喜热闹呢?
一定是这热闹没有送到他心坎上吧!
若是由她这聪明的小脑瓜子想一想,再由她这有趣的灵魂闹一闹,景祁渊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只是……她该送何物呢?
唐松吟领着紫衣,不知不觉间又经过了昨晚的酒楼。说书先生看到她,眉间都染上了激动。
“上回我们说道:这贵家小姐瞧上了个穷衙役,而这穷衙役,却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王爷!”
“今天我们便来谈谈这故事的后续,话说王爷此人清静雅致,德才兼备,此生最倾心的,莫过于会弹玉琴之人……”
说书先生话音刚落,一道余音绕梁的琴声便环绕在了众人耳边。
唐松吟眉间一喜,急忙小跑到了弹玉琴女子的身边,这女子头戴步摇,身穿纺纱裙,看起来典雅又亲切。
“姑娘可否教我弹琴?”
此时楼内客人只有三二,说书先生讲的也昏昏欲睡,那女子轻声和说书先生说了几句话,带着唐松吟上了楼上雅间。
雅间别致,女子给唐松吟倒了杯清酒,声音也如琴声般悦耳:“姑娘可是平西王的未婚妻?”
唐松吟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姑娘怎么知道?”
“昨夜你唤王爷之时,我便在酒楼内。”
“我是这酒楼的东家,名为邢盈,姑娘既是王爷未婚妻,我们酒楼受王爷庇护多年才能安稳营生,姑娘想学琴,便在空余时间找我便是。”
唐松吟粉腮红润,未曾预料事情进展竟如此顺利,她举起酒杯,朝邢盈轻轻笑开:“那便多谢姐姐!”
唐松吟带着紫衣回府时,天边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此时天色已晚,寒风混着细细密密的雨,让两人被迫停止赶路,只能暂时找个地方避雨。
“姑娘在这等着奴婢,奴婢去找管家,让管家派马车来。”
唐松吟拉住准备冒雨回府的丫鬟,声音温软,“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王爷即将下值,这儿是从大理寺回王府的必经之路,我们在这等会,让王爷载我们一程。”
“那姑娘进那店铺躲躲,奴婢在这守着王爷车架。”
“我陪你吧,”唐松吟单手握住紫衣冰凉的手,嘴角的梨涡愈发深,“我们在一起,总能说说话做个伴,时间也会好熬些。”
紫衣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一酸,心尖暖洋洋的。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街边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马车经过了一架又一架,景祁渊的车架却始终未来。
唐松吟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披风宽大,却只能勉强遮住两人,雨下的越发大,斜斜的打湿了唐松吟的绣花鞋,唐松吟紧贴着紫衣,回头看了眼早早关门的店铺,声音有些颤抖:“王爷怎么还不来?”
“奴婢也不知……依照这夜色来说,王爷应该早下值了才对。”
“难道是今日有宴请,王爷不回府了?”
“奴婢没听到消息,应该不是吧。”
“要不奴婢还是回一趟王府吧,姑娘这么在这冻着,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唐松吟咬着干燥的下唇,视线紧紧的盯着路口,兴许是上天怜惜她,她竟真在雨帘里看到了标有王府记号的马车!
“紫衣,看!那是王爷的马车吗?”
紫衣瞪大眼睛,顺着唐松吟指的地方瞧去,片刻后惊喜出声,“是的姑娘!”
马车临近两人之时,赶车的侍卫看清了一直在路边挥手的紫衣,马车停在唐松吟身边,镶着金丝的车帘从里被掀开一角,露出景祁渊俊美无双的容颜。
大雨倾盆,赶路的行人或多或少均有些狼狈,但在这雨雾里,景祁渊好像是那个特例,他身姿挺拔,未染纤尘,看着唐松吟的视线温润而清澈。
唐松吟一瞬间就有些委屈,她红唇轻启,语调不知不觉就带了丝娇俏:“王爷,您怎么才来?”
雨下的越发大了。
马车内虽有帘子挡着,但这风还是灌了些进来,唐松吟将湿透的披风放在一边,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可怜兮兮的看着坐姿端正的景祁渊。
他正翻阅着书简,似乎是察觉到她委屈的视线,于是抬眸看过来。
角落里的女孩因发髻凌乱而披散了发,此刻三千青丝贴于耳后,她双颊微红,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会说话。
景祁渊停顿片刻,将披风解下,递给唐松吟。
“披上吧,别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