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

    窗外夜色很深,屋内灯影幢幢,唐松吟攀着景祁渊的衣袖,两人的身影映在纸窗上,显得温柔而缱绻。

    “本王说过会替你找父母。”

    “未寻到你父母前,你可以一直待在王府。”

    景祁渊拉开一把凳子,示意唐松吟坐下,

    “今夜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也答应你以后不会装不认识你。”

    唐松吟如小鸡啄米般轻轻点头,嘴角微扬,朝着景祁渊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桌上放着的佳肴中有好些甜糯糕点,唐松吟心上舒服了,便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糕点,杏眼里放出浅浅的光来。

    景祁渊瞥她一眼,将碟子拿起放她面前,

    “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唐松吟喜上眉梢,开始大快朵颐。吃到一半,她忽然转过头来,眉间有丝疑惑,

    “你们不是在用晚膳吗?这县令想讨好你,怎么连你不喜欢吃甜食都不知?”

    景祁渊刚舀起一勺清汤,闻言动作不停,

    “我是不喜欢,但架不住有人喜欢。”

    唐松吟一愣,糕点碎屑沾到嘴角,她拿帕子擦着,眉头微蹙。

    景祁渊听她喃喃自语,

    “怪不得那县令有些胖,原来是一日三餐都吃这甜食……”

    -

    自那日跳出木箱被士兵当做小贼抓起来,碰到了景祁渊后,唐松吟往后的日子便舒服多了。

    景祁渊的马车宽敞又舒适,唐松吟每日躺在软垫上看书,无聊了就和景祁渊说说话。临近用膳,他们便会就近找一处地方落脚,寻个当地美食尝尝,可谓舒服至极。

    一连行了几日,马车晃晃悠悠,终于抵达了江南。

    他们到的那天是个绵雨天,江南多梅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马车顶上,颇为清透好听。

    平西王奉皇命来施药的事已经传遍江南,百姓们自发等在道路两侧,迎接圣恩。

    唐松吟悄悄拉开车帘一角。

    江南临水,水养人。路两侧有不少女子,攥着绣帕往马车里瞧,那眉目如画的样子瞧着颇为水灵。

    马车经过,欢迎声响彻耳畔。

    唐松吟戳了戳淡定品茶的景祁渊。

    “你往外瞧瞧,那么多姑娘,全是来看你的!”

    景祁渊“嗯”了声,没有一丝要掀开帘子的意思。

    “你看看嘛!多热闹呀!”

    唐松吟坐到他身边,将茶盏夺下,替他掀开帘子。

    霎那间,马车外的烟火气挤了进来,景祁渊瞧她一眼,顺势往外看去。

    人群中有个异常醒目的人。

    这人穿着华丽,但瘦削而矮小,他右半边脸有一触目惊心的刀痕,从眼侧延伸至嘴角,他在笑,但眼底未有一丝笑意,反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景祁渊忽的攥紧袖子。

    他猛地将帘子放下,双眼紧闭,因为狠狠地咬着下唇,所以嘴唇发白,看起来一下子没了血色。

    唐松吟一惊,急忙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指尖冰冷而僵硬。

    “景祁渊,你怎么了?”

    -

    迎接他们的是江南的县令。

    县令得到消息,此刻和已到江南许久的江迟等人候在府前迎接。

    唐松吟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避着水坑,生怕这水粘湿了景祁渊新给她买的绣花鞋。

    县令姓“林”,府前牌匾写着“林府”二字。景祁渊走在最前面,唐松吟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眉间还有丝丝担忧。

    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会相信之前还血色全无,指尖僵硬的人,会在短短一柱香内恢复正常,仿若方才一切都是虚梦一场。

    景祁渊这突然的反常,是因为瞧见了什么人吗?

    唐松吟低头盯着脚尖,暗自琢磨。

    “我们比王爷早到五日,已按王爷的吩咐将药材先发放下去,如今城中百姓经过休整,已好的差不多了。”

    江迟汇报完情况,转身看了唐松吟一眼,那眼底的惊讶仿若现场看了出大变活人。

    唐松吟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笑着朝江迟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明日恰好是上巳节,城中会举办灯会,林大人已做好安排,王爷可于那日登上城中最高的酒楼,到时全城百姓便可瞧见王爷。”

    景祁渊面色如常,轻“嗯”了一声。

    上巳节是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每到这日,城中的夫妻或是尚未婚配但互相倾心的男女便会相约着出来,一起赏烟火,放花灯,祈求姻缘美满,家庭幸福。

    身边都是成双成对、浓情蜜意之人,唐松吟独自一人逛在街边,左瞧瞧那些花灯,右看看售卖的有趣面具,倒也不觉得无聊。

    她一路闲逛,等到了城中最高酒楼的下方,才发现那已经聚起了许多人。

    除了慕名而来的男子姑娘,还有许多妇孺儿童。

    有些孩子因为太小,走路还有些磕绊,他们好奇的望着酒楼高台处,声音奶呼呼的,

    “我们要在这等谁呀?”

    “等平西王,”妇人慈爱的摸着孩子的头发,“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王爷。”

    “那他厉害吗?”

    “当然。”

    “那我将来也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唐松吟寻声望去,那小孩刚被抱在手里,婴儿肥的脸肉嘟嘟的。

    唐松吟眉眼弯了弯,

    他不仅是一个很好很厉害的人,还是一个别扭又害羞,从来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还不来哄哄她的大坏蛋!

    不过,这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唐松吟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小脸红扑扑的笑开。

    人群围了里外三层时,景祁渊终于出现了,他一出现现场的气氛就热烈起来,百姓们欢呼的欢呼,鼓掌的鼓掌,好不热闹。

    景祁渊来江南的目的,无非就是代皇上宽慰百姓,他要说的话都是事先向皇上汇报过的,官方而鼓动人心。

    唐松吟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有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忽的碰撞上,唐松吟愣了愣,随即绽放出一个比花还灿烂的微笑。

    -

    “王爷方才讲的真好!”

    唐松吟双手背在身后,倏然转身,眸光微亮,

    “我一个对江南没有感情的人,听王爷讲的那么好,都想着今年好好种地,年末时多给皇上献些礼了!”

    她说的声情并茂,还夸张的向他比划着要送一个如何如何珍贵的大礼。景祁渊注意着她身边的人,在她蹦蹦跳跳即将撞上人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唐松吟一愣,继续嘿嘿笑。

    远处有一女子正在弹琴,琴声悠扬,吸引不少人驻足。她身边站着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吆喝着介绍他手里的酒。

    “这酒啊,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桃花酒!今日是上巳节,我们图个吉利,若是有擅琴的姑娘来弹上一曲,便将这镇店之宝送给那位姑娘!”

    唐松吟拉着景祁渊站在人最外围,闻言便想起了景祁渊生辰那次她未送出的礼物。

    那几日她每日都弹琴,弹的指尖红肿,一碰就疼,只是可惜最后没当面弹给他听……

    掌柜还在卖力吆喝,江南虽比普通地域富庶,但普通百姓也做不到自小学琴,而那些世家小姐,羞怯非常,也不愿露这个脸来换一盏桃花酒。

    唐松吟杏眸微转,下一刻便举起了手。

    “我来!”

    人群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道来,有人认出了她身边的景祁渊,此刻开始交头接耳的说着话。

    唐松吟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衣袖上,眉眼娇俏,

    “你且在这等我会,我去赢壶桃花酒来,到时我们寻个地方一醉方休!”

    景祁渊还未说话,便见她转身,朝着古琴走了过去。

    掌柜很激动,率先开始鼓掌,唐松吟深吸口气,心上莫名有些紧张。她坐下,指尖轻挑琴弦,霎时间,泠泠悦耳声流于耳边。

    唐松吟抬头瞧了景祁渊一眼。

    他在人群最外圈,但因为长的高,在一群百姓中颇有鹤立鸡群的意味,唐松吟抿了抿唇,目光放在古琴上,力量落于手指,全身心的弹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梅花三弄》,选曲的时候她考虑过许久,也纠结过要不要学一首类似于《凤求凰》的古曲,但是最终还是敲定了这首。

    唐松吟总觉得景祁渊就像她院中的梅花,凌寒独自开,雅致而尊贵。

    她许久未弹,刚上手有些生疏,但没一会便适应了。一首曲子很快弹完,周边围着的人又多了几个文人雅士,他们拿着把写着墨宝的扇子,一脸欣赏的看着唐松吟。

    “姑娘弹的真好!”

    掌柜将梅花酒递给唐松吟,

    “姑娘拿好了!祝姑娘和公子百年好合,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是,我们不是……”

    唐松吟将酒抱在胸口,小脸红扑扑的开始解释。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她抬头一看,发现景祁渊不知何时已挤进人群,想拉着她离开。

    唐松吟嘿嘿笑了笑,急忙抱着梅花酒和他挤出人群。两人并排走在街上,唐松吟揪开酒瓶木塞,低头轻轻的嗅了嗅。

    “哇!好香!”

    她转身,将酒朝着景祁渊递了递,

    “你闻闻,看来那个掌柜没有骗我们!”

    梅花浸着酒的香气已顺着瓶口飘出,围绕着他鼻尖,景祁渊勾了勾唇,

    “很香。”

    他想起方才她去弹琴前说的话,便疑惑道,

    “想去哪喝?想回林府吗?”

    “不,才不要!”

    唐松吟狠狠摇头,目光微转,指了指一处,“要去那!”

    景祁渊抬头,发现她指的地方是那座最高酒楼的屋顶,他微微惊讶,下一秒便感觉到脖子上环了一只嫩白如藕的手。

    唐松吟一手抱着酒,一手环着他,声音娇俏,还带着丝欣喜,

    “我抱着你,你带着我飞上去!我不重的,你放心。”

    景祁渊清了清嗓子,两人靠的很近,他甚至能听到唐松吟轻轻的呼吸声,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瞳孔里映出他略显无措的面容。

    “那个,其实……”

    “哎呀,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磨磨唧唧的,不就是嗖一下的事,很快的!”

    唐松吟将手抽出来,反手握住他的手搭在自己腰间。

    “你待会抱着我点,我害怕我掉下来。”

    景祁渊面色不自然的偏过头,声音僵硬。

    “松吟,你是不是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

    “啊?”

    “嗖一下的轻功,是话本子里的事。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唐松吟一愣,颇有些遗憾的退后一步,

    “那我们不是没法上去了……”

    景祁渊拿过她怀里的酒,

    “酒楼的屋顶可能不行,但是其他地方可以。”

    一柱香后,唐松吟好奇的坐在一座屋子的房檐上,探头瞧了眼搭在房檐上的云梯。

    江南的大部分景致落于眼底,唐松吟倒了两杯酒,递给景祁渊一杯。

    “来,尝尝,节日快乐!”

    景祁渊眸光有些深,他望向远方,那里恰好有烟火绽放,嘭的一声,灿烂盛大。

    “嗯,节日快乐。”

    唐松吟浅浅的抿着酒,虽说莫名觉得在上巳节这样的日子互祝节日快乐有些奇怪,但她也没多想,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

    梅花酒少了些酒的刺鼻,多了些梅花的甜和香。

    “我刚刚弹的是不是很棒?”

    唐松吟赏着烟花,呼吸间是淡淡的香气。

    “嗯,很棒。”

    他的声音很低,却让她心尖微颤。

    -

    景祁渊扶着双颊酡红,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唐松吟,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回林府的路上。

    他想过她可能不擅酒,却没曾想是一沾酒就醉。

    江迟走在一边,想上来搭把手,却被适时睁眼耍着横的唐松吟像赶虫子一样赶走了。

    “王爷,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了。”

    景祁渊点头,眸光清明。

    一行三人总算到了林府门口,府前守着江迟之前喊来的三个丫鬟,丫鬟们行了礼,想将闭着眼睛赖在景祁渊身上的人扶回房。

    可手刚触到唐松吟时,便见她睁开眼睛,手一阵乱扫,紧接着跳到了景祁渊身上,像个挂件一样双脚紧紧的箍着他的腰。

    她小脸埋在他脖颈,呼吸喷洒在他颈窝,委屈至极,

    “我不要让她们送我,你送我回房,好不好?”

    景祁渊全身一僵,一动都不敢动,他眸色很深,呼吸略显沉重。

    “好,不让她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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