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这日头愈高,空气是愈发燥热了。
江南地处东南沿海,一入夏,不仅蚊虫多,这空气里,也是丝丝缕缕的浸着闷热的不适。
唐松吟的肤色本就嫩白,这几日被蚊虫一咬,如藕的手臂上肿起不少包,看起来颇为可怜。
“姑娘可快别挠了,瞧这手,都快被抓破皮了!”
临时被派来的侍女名唤金秋,据说原是林府的大丫鬟。
金秋生的眉目清秀,笑起来眼窝处会浅浅的陷进去,像那乖巧的猫儿,让人心生好感。
“明明每日都会在屋里熏香,为何这蚊虫夜里还是咬我?”
唐松吟委屈至极的咬着下唇,湿漉漉的眼睛像受伤的兔子,可怜兮兮的。
“这江南的蚊虫怎么如此之多……”
她微微叹口气,小脸耷拉在臂弯里,望着屋里正散发着凉气的冰块出神。
“景祁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回京都啊,好想回王府……”
委屈间,便听到屋外小厮行礼,说的是“参见王爷。”
唐松吟顿时抬起脑袋,原先还有些可怜的眸子此刻尽是欣喜,她提着衣裳跑出去,一眼便看见了朝她走来的景祁渊。
上巳节那日后,景祁渊不知在忙什么,反正几天几天的瞧不见人。
她每天端着好吃的去找他,得到的回复不是“王爷有事外出了”,就是“王爷不方便见姑娘”……
这可把唐松吟委屈坏了,每天望眼欲穿的看着林府大门,就等着什么时候景祁渊回来。
几日未曾好好见过,眼前的人似乎更俊俏了些。
他穿着一身亮白的衣裳,腰间绣着缕缕金丝,简单又精致。
“景祁渊!”
唐松吟三步一蹦哒的小跑到他面前,小脸红扑扑的仰头看他。
“你总算是来看我了!”
她顺势抬手,手抬到一半时又忽的想起什么,左右转了转脑袋,然后乖乖将手放下藏于身后。
景祁渊低头瞧了她一眼,瞧见一颗毛绒绒的挂满流苏叮当的脑袋。
“用晚膳了吗?”
唐松吟摇摇头。
“那便传膳吧。”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小厮说的,小厮应下,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唐松吟眨巴眨巴眼睛,伸出微微有些潮湿的小拇指,轻轻勾住景祁渊的,然后晃晃。
“外头好热,不如进屋里吧?”
他瞥了眼两人相触的肌肤,率先往屋里走。
待屋内只剩她们两人,唐松吟才小步小步挪到景祁渊跟前,委屈巴巴的撩起袖子,将手臂放在他眼前。
“景祁渊……”
她这一声唤得可谓委屈至极,尾调还透着丝微不可查的甜腻。
景祁渊嘴角不自觉绷起,手搭在椅子上颇有些不自然。
“你…先把袖子放下。”
“为何?”
唐松吟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大,此刻只觉得愈发近了,甚至能听到彼此截然不同的呼吸声。
“……女子不能随意挽起袖子……”
景祁渊憋了半天,慢慢吐出几个字。
“可是你不是别人啊!”
唐松吟更委屈了,眼睛一垂就要落下泪来,她弯腰,和坐在椅子上的景祁渊平视,双眼一眨不眨的望入他眼里。
“景祁渊,我委屈,想要你抱抱我……”
此话一出,景祁渊更不自然了,他呼吸略显急促,指尖忽的一动。
唐松吟眨巴下眼睛,泪水争先恐后的跑出来,立马就让巴掌大的小脸布满泪痕。
“你不愿意吗?”
“可是你伤心的时候,我也会给你抱抱。”
景祁渊难耐的捻着指尖,指尖泛白,又渐渐转红。
下一秒,伴着夏日清甜的果香味,景祁渊忽觉肩膀一沉,紧接着便感受到耳边软软的触感。
“既然你不愿意抱我,那就让我抱抱你吧!”
“景祁渊,我好想你啊……”
“这江南的蚊虫好生厉害,一点也不像京都,我好想回家…”
她声音微顿,脑袋动了动,泛着果香的唇靠近他耳畔,
“好想回王府。”
像是有什么骤然在耳边绽开,景祁渊抬眸,神色怔愣半晌。
肩膀上的触感如此真实,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好像生了火,热腾腾的烫。
脑海中一再闪过他白日得到的消息,景祁渊微微握紧手,忽然生出些想永远不告诉她的心思来。
但这想法只是一瞬,不过片刻,景祁渊便斟酌着开口:
“江迟他,好像找到了你父母的消息。”
唐松吟全身一僵。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急着帮她找父母,反正唐松吟觉得,景祁渊是愈发忙了。
忙到距离那日已过了整整半月,而她,仅仅再见过景祁渊一次。
她也从一开始的夜里不敢睡深深怕景祁渊喊她见父母,变成了现在继续每天百无聊赖的望眼欲穿。
金秋看她无聊,便每天寻着街上的趣事给她听。
比如,
“近来外头好似有些不太平,城东那又有两对人马打起来了,伤的似乎很严重。”
又比如,
“前几日有位城东的姑娘说在街上见到了平西王,可又有位姑娘说在城西的同一时段也瞧见了平西王,两位姑娘都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一时间倒是引起了一阵热闹。”
唐松吟眨巴着眼睛吃蜜瓜,刚想回答,便听见房门被轻轻敲响。
门口站着的是个佝偻小厮,嘴角的笑咧到了耳朵后头。
“唐姑娘,这是王爷给您的信,请姑娘收好。”
唐松吟将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小心接过。
边接边嘟囔,
“有什么事不能亲自来找我说……”
小厮弯着腰告退,唐松吟踩着绣花鞋,边打开信,边往屋里走。
信纸是淡淡的古木黄,泛着一缕书香,她凝眸看去,脚步停了下来。
金秋侍在唐松吟身侧,瞧见了唐姑娘骤然紧绷的眉眼。
她攥着信纸的手愈发紧,修整精致的指尖泛白。
金秋感觉到自己的手腕猛地被攥住,隔着丝薄衫,浸着丝丝凉意。
“金秋,王爷呢?”
金秋不明所以的摇头,
“姑娘,发生何事了?”
唐松吟咬着下唇疯狂摇头,信纸从她手里飘落,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她攥着衣袖,呼吸急促的往外跑。
“诶,姑娘!”
金秋往前跟着跑了两步,但唐松吟跑的太快,没一会便跑出了院子,金秋气喘吁吁的停下,小跑着回去看飘落在地上的纸。
信纸上的字迹清晰端正,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父母已寻,急召回京,一切珍重。”
金秋拾起桌上的信封,瞧见了里头的另一张纸,那张纸上写着个地址,和她手里的那张是一样的字迹。
-
唐松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的这样快。
快到耳边风声呼啸,这风如利刃般刮过她的脸,又疼又燥。
怎么可以这样……
不该这样的……
唐松吟一路往前跑,途中遇到一辆马车,她将身上的银子一股脑的全给了车夫,双眼含泪的请求他捎她一程。
景祁渊这次走的突然,几乎没有百姓知道平西王要回京了,相比于来时的热闹,此刻街上颇为冷清。
马车赶的飞快,头顶木料颠簸的声音总让唐松吟觉得这马车会不会下一秒就塌了。
但她只是紧紧的攥着椅子,脑海中像绕乱的丝线,怎么都理不清。
为什么一句话不和她说就要走,为什么没有一个好好的告别,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突然……
许是车夫熟知江南道路,捱了小半个时辰,唐松吟就听车夫说到了从江南去往京都的必经之路。
她急忙跳下车。
没一会便见景祁渊的马车朝她驶来,马车低调却奢华,只是好像不是来时的那一辆了。
“景祁渊!”
唐松吟小跑过去,瞧见他的马车慢慢停下,马儿在原地不耐的踩着草,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帘子从里被撩开,景祁渊穿着身玄色衣衫,从上向下瞧着她。
唐松吟泪眼朦胧的眼神一顿,到嘴边的委屈戛然而止。
“本王已将地址放在信封里,你此刻不去寻父母,来找本王做甚?”
她一瞬间像瘪了气的兔子,手足无措的绞着衣衫。
“景祁渊……你怎么可以不和我告别就走,而且,即便是这样,你不还是我未婚夫吗,为什么……”
“你认错了。”
景祁渊注视着她,打断了她的话。
“本王早说过你认错了人,让你留在王府也只是答应帮你寻父母,并未承认你说的关系。”
唐松吟猛地抬头,眼底的无助混着焦急,丝丝蔓延。
“不是的不是的,我,你就是我未婚夫!”
“唐姑娘,”
唐松吟一愣,像是被定住了神般,只是看着他。
“唐姑娘何不仔细想想,你一介江南普通商人之女,何以成为皇子的未婚妻,还是正妻?”
“士农工商,商人低贱,要当皇子的正妻,这可不是跨越几个阶层那么简单的,你就当真没想过?”
心尖像被刺了下,猛地一阵疼,唐松吟忽的无力反驳,堪堪撑着马车和景祁渊对视。
“就算是这样,难道我连一个正正经经的告别也不能有吗?”
景祁渊忽的笑了。
唐松吟一直觉得他好看,是那种雪山之巅的出尘,是那种雨后清晨的澄澈,尤其是景祁渊笑起来,像阳光透过云层撒到大地,光辉熠熠……
可此刻,唐松吟看着他的笑,只觉得全身发寒。
“唐姑娘,我们之间,是那种离去时必须要告别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