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风掠过破庙寒窗,不断发出沙沙般的窗纸摇曳声。
明明是送冬迎春,天色还是那样冷。
忘了过去多久,穆明才从里面出来。
即使神色平静,通红的眼角还是出卖了她。
梁素将帕子递到穆明跟前,一早便猜到她会悄悄掉眼泪。
穆明一愣,随即嘴角泛起苦涩,结过帕子,心中自嘲,如今这样子真狼狈。
梁素抿唇沉默地站在一旁,看向穆明微红的眼角,心头仍是不由一闷。
“大人,沈姑娘和夫人他们的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穆明点头,道:“大元的棺椁务必要在阿音他们出城前运出,找些精明点的劳力,出了阳关后,会有人接应互送他们离开。”
梁素点头,道:“大人放心。”
说罢穆明便准备转身离开,却突然被身后梁素叫住。
梁素只是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沉重感慨,问道:“大人,属下有您为何如此执着?明明已经很……”
明明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遍体鳞伤,却依然坚持在这条路上,从未看到过她有退缩的念头。
穆明将帕子铺展平整放在手心里,敛了敛情绪,声音平静,望向梁素,道:“我本该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却意外的活了下来,全凭着先辈袍泽挥洒鲜血生命,为我求出一条生路,如今我亦成长为大人,理应迈着前人的脚步,为那些年轻一辈,把路铺的平坦些,宽阔些,只要心中有可守护的重要之物,走多远的路都值得。”
穆明神色坦诚,这些话似乎早在许多年前就印刻在她心中。
时时铭记,刻刻珍藏。
梁素被穆明的话深深震撼,不禁楞在原地,缓了好久,道:“您心中……重要之物,是什么?”
穆明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一旁的木柱旁,道:“愿百姓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愿父母亲子不必分离……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
梁素摇头,道:“当今朝政,如同大人一般出身的人,要不贪于享乐,要不闭口不言,生怕影响到家族利益,如今听大人一言,心中总要感慨一句,真心实意。”
穆明无奈抿唇,摇头道:“若有机会你可以去战场上看看,那些卫国冲锋的兵将,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比如今我们这样站在波谲云诡中鼓弄是非的人勇敢崇高。”
一股无力感朝穆明奔涌而来,此刻她心里无比清楚,有些胜利或许只能靠这种少数人之间的博弈才可以保全。
梁素望向穆明眼中的光亮,眼底闪过钦佩,道:“大人,当初我被丞相大人派来您身边时,曾一度怀疑,您是否值得效忠,如今看来丞相大人的选择是对的。”
当今局势,朝中上下大多数官员都在观望,无人敢为心中所想而坚持。
而穆明不一样,她一直在坚持。
以她的出身,什么样的靠山太平要不到,她却坚持站在道义这一边。
此道义并非个人英雄般侠客风骨,而是敢为天下先,为黎民百姓谋一条生路。
如同当年她父亲那样。
穆明抬眸看向梁素,眼神中却带着别样的神情,似嘱托,似看中,道:“梁素,如今的大凉需要成百上千个,如你我这般的人,敢去踏破枷锁,谋求新的为民之路,我不值得你追随,因为你我都是这路上的点点萤火。”
梁素听着穆明的话,心中热腾腾的,半跪在地,虔诚地摇了摇头,道:“不,大人说错了半句,您不是萤火,而是巨火,靠近您的人,总会得到力量,心里暖洋洋的,您是良主,我梁素敬重您,愿意追随您,无论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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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音的身体算是悄悄稳定。
穆明便同舅舅和母亲说起,如今京城形式,带着沈音离开如今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两位长辈皆是面色凝重。
沈华行眉头紧皱,道:“外族猖狂,大元身死已是预兆,我和你母亲这次来,就是要将你和阿音带回家里。”
外面风浪滔天,迷途在外的孩子,总要归家。
穆明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不免一阵颤抖,似乎许久未曾听过有人对她讲。
强忍心中哽咽,故作轻松道:“舅舅,您放心吧,我在京城很好,如今我已经是朝廷命官,无令不可随意离开京城,何况手底下还有内城卫好多事情呢,您若是想我了,明儿随时去看您就行。”
沈华行知道穆明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说好的,从不说辛苦,如今京城这种情况,傻子都能看出,有人要对穆家动手,首当其冲便是穆明要挡在前面。
无奈拍了拍穆明的肩膀,声音无奈沉重,道:“舅舅知道你心重,辛苦委屈不愿往外诉求,不过明儿有一点你要记住,神医谷和舅舅,永远向着你。”
穆明抿唇克制情绪,点了点头。
一旁沉默无语的沈华予,眼角微红,望着如今已经独挡一面的女儿,声音微微带着颤抖,道:“阿云……作为母亲,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活着,过去我顾虑太过,消磨掉太多我们母女的感情,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心中自然有了自己的选择,正如当初你父亲那样,为心中理想而付出一切,母亲不会阻拦你,而是一直会在你的身后支持你,为你祈祷,发生任何事情,都可以回来,知道吗?”
穆明点头,犹豫片刻还是迈开脚步,伸手环抱住母亲的肩膀,道:“娘,我都知道,是我太任性了,才会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沈华予微微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紧紧环抱住女儿的身体,这拥抱……她已经等了十几年。
“我的明儿……明儿……”悲伤的情绪和心中不舍瞬间奔涌而出,沈华予再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汹涌的抱住女儿呜咽起来。
穆明强忍心酸,一下下拍在母亲的背上,正如当年母亲哄着自己一般。
不知过来多久,梁素敲门,在院外提醒,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天色马上快暗下来了。”
穆明点头知道,收敛情绪,要送几人出城。
几人一一道别,穆明不方便只能让梁素去送。
此时妙洲城里却不太平。
端王号令一出,整个妙洲城几乎全被流民挤满。
施粥棚子处大排长龙,根本看不到头。
江云扬坐在石桌前,闭目凝神。
“兄弟!”
“……”
“江云扬?端王殿下?”许清柏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账单,见江云扬正在闭目养生,开口叫他。
谁知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响应。
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这才有了反应。
江云扬被他摇得头晕,微皱眉头,额角带着一丝细汗,道:“发什么什么事了?”
许清柏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江云扬身体的异样,脸色一沉,快步跑进屋里,拿出一个瓷白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递到他面前。
“把止疼药吃了。”
江云扬抬眸,摇头道:“我没事——”
“你还说没事!你跟我说实话,现在听力已经到了什么地步?”许清柏气不打一处来,抱着手臂,质问江云扬。
江云扬嘴角苦笑,将许清柏递来的药丸又放进药瓶之中。
“耳朵不好使不是常事,有何大惊小怪。”说着便拿起桌上的账单看起来。
许清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坐到江云扬对面,道:“疼的受不了也不吃药,就算是为了穆明攒着,不能耳朵听不见了,还给我在这当圣人吧。”
江云扬觉得许清柏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谁上谁刺。
无奈摸了摸眉毛,道:“你要是有事就快说,吵死了。”
许清柏心里气氛,但也知道管不住他,无奈叹气,道:“今日消息一放出,流民大批增多,赈灾库存打量缩减,若这样下去,撑不过五日便要粮仓见底。”
江云扬意料之中,道:“足够了。”
许清柏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江云扬挑眉,道:“许大人只管放心施粥,其他在下自会为您解决。”
许清柏沉默不说话,他了解江云扬,多智而近妖,几乎面面俱到。
而单单唯独忘了自己,止疼药都要攒着,见心上人的时候再吃。
如今他的身体,完全已经到了十分糟糕的地步,他还在装傻。
“你有没有想过和穆明的未来?”许清柏抬眸,神情严肃的望向他。
江云扬没有一刻犹豫,便点头,道:“无时无刻。”
许清柏意外他的坦荡和痛快,道:“你们两个倔脾气在一起,什么能过到一起。”
两个坚强惯了的人,习惯了付出,习惯了彼此不说辛苦,只是似乎忘了妥协,忘了给对方留有余地。
江云扬抬眸望向北方,感慨着叹道:“民间有句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又偏偏找了个这样的媳妇,只能听她的话,走她想走的路……”
即使这条路很难走,到最后可能两个人无法在一起,但只要是她的选择,他会一直追随到底。
许清柏撇了撇嘴,忍不住吐槽:“以后谁再说端王殿下无情无欲,我必须上去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