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坤阳被罢免后,便由秦益微接替治粟内史的官位。这秦益微虽出身微末,却极擅曲意逢迎、攀龙附凤这一套,一路从地方官吏升至治粟都尉,可因其名声不好,一直为自诩清流正统的官员们所不喜。
许是其流年大运走得好,曹坤阳和卢九思一下马,秦益微便被推举接任了治粟内史一职,而这推举他的不是旁人,正是谢池。
这秦益微一上任,便将之前州郡上缴的税物都清算了一遍,结果还真被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那就是郡国上缴的钱币并非良币,而是劣币。且这劣币劣得不能再劣,市场上的货币最少有80%的含铜量,可郡国的钱币只有40%的含铜量。
北奚的大片国土已从郡国改成了郡县,只有两州比较特别,汝阳王所在的并州和平淮王所在的司州仍为郡国,一来是因为这两个藩王是皇室宗亲,其祖上在北奚开创之初立下了赫赫战功,二来是因为他们在顾成烨继位的问题上立场正确。这也是为什么顾成烨容许这两个郡国存在的原因,甚至下放一系列权力,允许货币私铸。但他到底也是有忌惮的,毕竟藩王的权力过大就会导致中央权力受到威胁,所以顾成烨一边推行推恩令,一边又要把顾怀川派去凉州,实则是为了监视两国,切断两国和南奕的联系。
秦益微发现的这个问题十分重大,因为长此以往,劣币势必会驱逐良币,造成市场混乱的局面。
顾成烨便将此事搬上了朝堂讨论。
御史中丞孔青云道:“陛下,其实民间一直有‘磨钱取鋊’的做法,当务之急便是收回铸币权,垄断原材料,由朝廷统一铸造货币。”
太仆江从墨却并不赞成,他反驳道:“陛下,若是如今突然收回铸币权,只怕各位藩王会心生龃龉,我们实行推恩令尚且是为了循序渐进,如今突然收回权力,怕是会打草惊蛇,反倒违背了我们的初衷啊!”
最终顾成烨还是采用了萧望舒提出的“推恩令”,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这便是最好的办法。
顾成烨面对两方的观点都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朝廷设立专门的机构铸造货币需要时间,不能立刻奏效。”
他环顾了一圈朝下众臣,“诸位爱卿可还有别的办法?”
众人交首相谈,最终却是相觑摇头。
顾成烨点名道:“张少府?”
张振理摇了摇头,“陛下,臣眼下未有主意。”
“何御史?”
何既明沉吟半晌,道:“陛下可将市面上郡国所铸的货币先收回,给郡国下达明确的铸币规则,若还是不合要求,便以此为由来收回他们的铸币权,由朝廷统一铸造。”
顾成烨点了点头,看向萧望舒,“萧廷尉呢?”
“臣以为,统一货币势在必行,而在此之前,不妨先下达官文,整改货币流通规则。”
“哦?怎么整改?”顾成烨听着新颖,倒是有了几分兴致。
“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请令京师钟官布令,一当五。”
直接让钟官颁布法令,若郡国所铸钱币不达标准,便更新交易规则,一个朝廷铸造的钱币等于五个郡国铸造的钱币,如此一来,郡国制造一枚□□至少需要多付出一倍的代价,且铸得越多赔得越多,长期以往,劣币便会消失在市场上。此举既给制造新的货币腾留了时间,也不会让劣币快速占领市场。
太尉谢池却提出了质疑,“若是新币发行之后,仍有人投机取巧,磨钱取鋊呢?”
还不待萧望舒回答,顾成烨便道:“那就在根源上解决问题,朝廷铸造钱币时在其边缘加一个浅细的外郭,平民百姓可不会做这个,自然也就铸造不出□□。”
顾成烨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即刻下了文书,“那就这么办。”
众人议完此事后,少府张振理却顺势提出了下一个议题。
“陛下,东陵亡我朝之心不死,早前徐州、豫州、青州之战,我朝国库损耗严重,而后又遇灾荒,田税和口赋已上调多次,可每年地方上缴的田税仍无十一。此事眼前虽不算迫切,但凡事讲究居安思危,长期以往,国库必然入不敷出,需寻解决之法。”
张振理统管少府,掌管山海池泽之税和官府手工业,他与治粟内史相辅相成,却又各自为政。
众人纷纷探讨起来,太尉谢池站出来道:“臣以为,既已决定垄断铜,何不兴盐铁,设酒榷,藩货长财,以滋国库?”
秋收一季,但四季皆得用米粮,家家户户都得屯盐数石。至于铁,一女必有一针一刀,若其事立;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若其事立;行服连轺輂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若其事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百姓好酒者多,虽可自行酿酒,但成本高,而国家设作坊酿酒,成本低,所得多。因此,垄断这三物会使国库充盈许多。
可朝中不少老派大臣并不赞成,此举虽可解国库之空虚,却会突破朝廷一直以来树立的“儒礼”之形象。
谢池却不顾众人议论,继续道:“除此之外,还应配合均输,平准,算缗及告缗等,纳粟拜爵和捐纳赎罪亦可考量,如此一来,国库进账不在少数。”
平准是指朝廷在商品低价的时候大量购入,高价时大量抛售,以此来稳定物价;而均输是指不再让州郡上缴实物税收到朝廷,而是让各地的均输官将特产运到相邻或更远的地方售卖,以此来解决群众负担,增加财政收入;而算缗及告缗是对商人征收财产税。
九卿之首的奉常苏秉德听得直摇头,“臣不同意,盐铁官营无异于与民争利,我朝爱民如子,怎可做出此等有损朝廷形象之事?”
江从墨虽有迟疑,也反驳道:“官府打造的铁器规格统一,未必适合农民灵活的耕种方式,且器用不便会造成田地荒芜,影响农业。”
谢池见自己所言起了争议,冷哼一声,“凡事本就有利弊,哪能投鼠忌器?我只问诸卿三问,倘若东陵人来犯,不实行盐铁官营,军饷从哪里出?倘若诸侯有不臣之心,诸侯叛乱镇压的钱从哪里出?倘若天不如人愿,发生天灾,那赈灾的钱又该从哪来?”
众人沉默,虽答不上来,内心却愤愤不平。
苏秉德道:“即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不该用此消耗公信力之事,压榨百姓。且不说均输和平准在实施时易生变故,若是奸商囤货居奇,物价飞涨,而后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只会激化社会矛盾。若再产生官吏强征贱卖,那朝廷在百姓心中与强盗何异?”
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顾成烨却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曲凌恒。
“曲相怎么看待此事?”
顾成烨哪能不知道谢池的私心,谢池想借国库之财生自己之财,却忘了自己在朝堂上还有个对家吗?
果然曲凌恒道:“旁的暂且不说,以钱赎罪、买卖官爵这简直就是公然出售我朝的统治地位,臣怕是无颜面见先祖。”
顾成烨颇为满意的点头。
见谢池嚣张的气焰降了几分,顾成烨心中快意许多。
他看向顾怀舟,“太子呢?”
他之前抬谢家压曲家,导致谢家难免有些飞扬跋扈,顾怀舟这个太子在朝中也没什么存在感。
加之顾怀舟太过善良,与顾成烨并未太过看好他,而空印一案致使顾怀川被遣去凉州,顾成烨反倒是越发重视眼前的太子了。萧望舒的才德论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正因为顾怀舟良善,才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而顾怀舟却在斟酌到底该不该说,说出来的又是否能符合顾成烨的心意。
顾成烨难得如此和颜悦色,鼓励他道:“此为朝堂辩论,言者无罪,你只管大胆放心的说便是。”
顾怀舟这才道:“父皇,南奕曾实行此策,结果百姓贫陋困穷,私家累万金,此为君子所耻,伐檀所刺也。前朝之时,无盐铁之礼而民富,今有之而使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而见其害也。”
他看了一眼谢池,“今公卿处尊位,执天下之要,十年有余,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劳于百姓,吾不以为然。”
谢池道:“前朝之道,轶久而难复,殿下之言,深远而难行。愿闻方今之急务,在于朝廷而非民间,在于国库而非百姓。”
顾怀舟并不认可他的话,“君舟民水,国将兴,听于民。有民可称国,无民难为家。”
他看了看顾成烨,见其面色未变,又继续道:“计在长远,而不在当下。行在温婉,而不在激进。俭应从上,而不应自下。昔者,晏子相齐,一狐裘三十载,而今几人能如此乎?方今公卿百官及其子孙,诚能节车舆,适衣服,躬亲节俭,率以敦朴,罢园池,损田宅,内无事乎市列,外无事乎山泽,农夫有所施其功,女工有所粥其业;如是,则气脉和平,国库亦可进财。”
此言曰朝廷中人应该杜绝奢侈浪费,勤俭节约,以作天下之表率。虽未指名道姓,但也牵扯进在场不少人,众人中难免有不悦者。
顾成烨心中亦是有所不快,难不成自己国库的银子还得从自己身上扒吗?但因为其有言在先,他也不好发作。
谢池也不相让,“节流虽好,但成果微薄,不如开源……”
见两方争执不下,顾成烨决定先放一放,两边都冷上个几天,省得都以为自己是天。
他揉了揉眉心,露出几分疲惫之态,“今日朝会就先到这吧,此事之后再议。”
众人出了大殿,曲凌恒走到顾怀舟身边,对他方才在殿上的表现颇有微辞,“殿下言语太过直率,怕是为陛下所不喜。”
顾怀舟笑了笑,道:“舅舅方才不也如此。”
见曲凌恒面上有嗔怪之意,他连忙正了神色,“舅舅应该最懂我,心里明明有了主意,却要让我违背,怕是难于登天。”
曲凌恒无奈的叹息,“倒是和你母亲一样,什么时候能精明点。”
顾怀舟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他道:“我就不和舅舅去母亲那里用饭了,我还有课要上。”
他说的是顾成烨安排萧望舒教诲他一事。
曲凌恒看着他匆忙跑开的背影,叹息一声,“也好,希望这萧廷尉能拗拗你固执的脑筋吧。”
萧望舒在“长乐宫”的外殿等了一会儿,顾怀舟才姗姗来迟,估计也是赶的,跑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一面擦着一面跑了进来。
一旁的侍女连忙给他拧帕子擦拭,擦了几下他便推拒道:“好了,倒也不必如此细致。”
说着他走向萧望舒,笑得温和,“我们开始吧。”
那一瞬间,萧望舒有些恍惚,这逆光之下的轮廓仿佛和多年之前的那个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她闭眼摇了摇头,眼前人的模样开始变得清明,阳光透过殿门照进来,经过顾怀舟的面容,洒在了地上。他本就温润的模样变得更加软和,就像那上善之水,透着一种没有棱角的舒服。
她怔怔的应道:“好,请殿下带路。”
顾怀舟带她去了后院,秋日的金桂开了,簇簇金黄结于枝头,时而被风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配着这午后的阳光,竟是分外享受。
顾怀舟似乎很喜欢花,除了那棵茁壮生长的金桂树,廊道的石顶上爬满了九重葛,紫色瀑布倾泻而下,给这本该万物凋谢的季节添上了浓浓的生机。
两人在石凳上相对而坐。
萧望舒道:“请殿下翻开《管子》。”
顾怀舟笑了笑,“如今你是老师,称呼我的小字便可。”
见萧望舒神情迟疑,他道:“有来有往,我也称呼你的小字。”
“殿下的小字是?”
“君辅。”
“匡君辅国,陛下对你的期待应该很高。”
顾怀舟笑了笑,心里却知其实不然。
若单论“君”字,的确如此,可其后缀有“辅”字,便使其意义晦涩难明。
萧望舒让顾怀舟说出对这本书的看法。
她之所以选《管子》而非《韩非子》,是因为前者既重视“法”,也不忘“德”;既强调以君主为核心,又主张以人为本;既有霸道之策,又有王道理想;既没有忽视道德人心的倾向,也补充了儒家缺乏的政治经验。
顾怀舟的执政思想本就偏向儒家,接受法家的思想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若是直接灌输其法家思潮,怕只会适得其反。顾成烨想让顾怀舟拥有君王的狠厉,可这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修成的呢?
顾怀舟道:“‘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不敢苟同,为了驱使百姓而满足他们骄奢淫逸的愿望,却不加以制止,这真的是为君之道吗?”
他又道:“‘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刑杀不赦,则民不偷于为善;爵禄毋假,则下不乱其上。’律法既是人制定的,即便是君主,也会有考虑不周之处,难道明知不合理却不改吗?律法是为百姓服务的,就应该顺应时代和民心,因事制宜。若君主所定即为王法,那实行的依旧是霸道。”
萧望舒笑了笑,不置可否,“君辅一直在说此书的弊端,难道此书就没有益处吗?被众卿士大夫所推崇的一本书,当真是众人皆醉你独醒吗?”
顾怀舟怔了怔,也意识到她在暗指自己抨击太过。
他垂眸思量了一番,点头道:“自是有的。”
“比如呢?”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管仲强调以人为本,五辅,六德,七义,八礼皆出于此。”
萧望舒颔首,“凡事都有两面性,书如此,人如此,治国亦如此。即便是法条,也不可能做到人人公平。”
她又道:“君辅仁善,却非人人如此。人之初,性未必本善,教化也未必管用,因此才有了‘法’。凡君国之重器,莫终于令。不枉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也如君辅所言,德法相依,变通于实事,治国方能有道。”
萧望舒先是肯定了他的说法,而后引导他看向不周之处。
“德法也有对冲之时,人非死物,难以做到真正的中庸,其尺度思量总有偏驳,无论是治国还是处事。德法矛盾之时,便该去衡量利弊得失。”
顾怀舟面露难色,“可有些利弊取舍,非对一人一物而言。若所取利于国而不利于百姓,利于眼前而不利于长远。所谓的舍弃,于上位者只是皮毛之痛,于普通百信却是挫骨之痛,又该如何抉择?”
他神情十分严肃,言辞看似在说德法,其实已在影射今日朝堂所辩之事,似是在等萧望舒的回答。
萧望舒笑道:“殿下顾虑的太多。位居人下,只需要考虑上位者的利益,符合上位者的心意,等你真正成为上位者,便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意行事。”
顾怀舟气得站起来,他原以为萧望舒也和他一样是兼济天下之人,却没想到也是谄上骄下之徒。
“我如何能只顾上位者的心意,难道上位者的心意有错也不能指正吗?天下子民千千万,难道都要为上位者的过错买单吗?”
他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国之将兴,百姓难享其成,国之将亡,百姓先受其苦。合理乎?”
萧望舒默默摇头,“不合理。”
顾怀舟回过身,十分有底气的道:“那就是了。管仲虽宣扬仁德,却掩盖不了其霸道之本。‘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王道应该推行德政,培养道德,而不该将其作为称霸天下的手段。”
萧望舒沉默了半晌,而后道:“我只问君辅一句,若东陵来犯,君辅打是不打?”
顾怀舟怔了怔,不知道她此言何意。
“自是要打的。”
萧望舒看着他,“既是要打,那便会殃及东陵百姓,此时君辅就不顾仁德和王道了吗?还是说君辅只对自己的子民讲仁德,而对那些不是北奚百姓的人,便统统不管不顾了?”
顾怀舟反驳道:“是东陵不顾百姓的安危在先,主动挑起的事端。”
萧望舒笑着用他之前的话堵他,“那又如何?想要发起战争的是东陵的君主,并不是东陵的百姓,他们难道就该替君赴死吗?”
顾怀舟沉默不语。
萧望舒继续道:“国之将兴,百姓难享其成,国之将亡,百姓先受其苦。合理乎?”
顾怀舟面色通红,却不知如何反驳,指着萧望舒道:“你你你……”
萧望舒的语气却很柔和,“殿下想说什么?”
“能够将仁德遍及世间者只有上神,就连陛下也不能做到。有地的地方便有战争,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兵,虽非备道至德也,然而所以辅王成霸。人性各异,仁德难以感化世间万物,可想要让这世间趋于美好,又离不开‘仁德’二字。殿下的仁德之治并无过错,只是要先成为帝王,才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说罢话锋一转,“而要成为帝王,便要先学会成为陛下的太子。”
顾成烨和顾怀舟的治国理念不同,这也使他们多多少少有些互相看不上。顾成烨立足现实,偏向霸道与法制,顾怀舟偏向王道与仁德,心中怀有大同世界的美梦。两者都无对错,若说唯一的过错,便是顾怀舟的储君之位还不稳。
“我听闻那新晋治粟内史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便从州郡升至中央,之后便开始为民请命。”
顾怀舟十分嫌弃,“他虽至内史之位,却为文人所不耻。”
他和众人一样,并不欣赏秦益微上位的手段,可萧望舒却不觉得。
“那又如何?文人最是自视清高,可他们没有经历他人的苦难,又凭什么来评价呢?不是谁都能那么幸运的生活在纯粹之中,当浑浊成为一种常态的时候若还要自守清白,何故能借浑浊之人的力量登上那青云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胸怀大志之人,最缺的是展露锋芒的机会,若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机会去实现,那不过是壮志难酬,顶多留下几句脍炙人口的诗句供人传颂。”
顾怀舟第一次听见这样一番说辞,他觉得新奇、有理却又怪异,偏偏还找不到言语去反驳。
萧望舒道:“而秦益微最为难得的地方在于,他与浑浊为伍,却能做清澈之事。”
秦益微出身凉州,凉州是什么地方啊?身处西北,荒漠遍地,资源匮乏,被北奚攻占之后更是一直得不到重视,百姓生活清贫困苦。
秦益微虽然文采不赖,但出身十分低微,若再没有手腕可能这辈子都是渺小到尘埃里的存在,无人窥见他微弱的光彩,可偏偏他在为人处事上很有一套,一路靠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被举荐至朝堂。
有了一些权力之后他却不再周旋于权贵之中,而是一反常态的开始为家乡发声。先是奏请陛下重视凉州的民生,而后又持续上书要求为凉州修井修路。
在萧望舒看来,无论他是不是谄媚逢迎之人,他能在走向权力的道路上不忘初衷,能为百姓谋福祉那就够了。
而萧望舒举这个例子就是想告诉顾怀舟,要想实现心中的大义便要先拿到权力,而要想拿到权力便要学会如何顺着顾成烨。
顾怀舟倒也不傻,立刻便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他笑了笑,也没有正面表态,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子珩说的我都快要对秦益微刮目相看了。”
点人不必点透,总是要有留白的,说下去再起争执就不好了。
萧望舒合上书,起身告辞,“时辰也到了,今日便先到这儿吧。”
顾怀舟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两人出了“长乐宫”,经过一片桃花林,可惜桃花眼下已经枯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两人走至一半,听到里面传来了怒斥声,透过树影,是一个孩子和一个宫人,地上掉落着摔碎了的果盘。
孩子衣着金贵,白面玉冠,对跪在地上的宫人破口大骂,才不过六、七岁的孩子,骂人的字眼却格外难听。
触及他腰间的璎珞,萧望舒转头问顾怀舟,“这是哪家的公子?”
顾怀舟见此场景,也是眉头深锁,“是汝阳王的小世子,随汝阳王妃进宫给我母后拜仲秋来的。”
汝阳王妃孟桥是顾怀舟的表妹,她的母亲去世的早,从小便在姨母曲淑离身边长大。两人感情较深,曲淑离也很是疼她,特地为她挑了可以世袭爵位的汝阳王世子为夫婿。两人成婚多年,才生下了这个宝贝疙瘩,自是疼爱得紧。
顾怀舟虽然和这个表姐一起长大,对她却没多少情分,她年轻时做下的糊涂事太惹人生厌了。
宫女被训斥得瑟瑟发抖,小世子还是气不过,一脚踹上了宫女的胸口不说,而后又拿起地上破碎的瓷器就要往她脖子上扎。
萧望舒和顾怀舟实在看不下去了,两人正要上前阻止,只听一个声音先一步喝止了他。
“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女子匆匆赶来,看装扮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显然小世子是认得这个女子的,他识相的扔下瓷片,却还在不甘的辩解,“因为他犯错了,把我的果盘摔碎了!”
“哦,原来是因为犯了错啊。”女子见他底气十足,笑道:“那么小世子方才打碎了皇后娘娘最喜欢的花瓶,是不是也该被这么对待呢?”
“当然不行,我和她可不一样,我是世子,她只是个奴仆!”
“是了,世子今日能够作威作福便是仗着这层身份。”女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瓷片,转眼间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不是世子了,她便也不会让着你,而是拿着这些瓷片划断你的脖子。”
似是感受到了抵在脖子上的凉意,小世子被吓得动也不敢动,颤抖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可是我会一直是世子啊……”
“小世子读了不少书,理应知道夏桀商纣因骄奢残暴而被灭国的故事,他们又何尝不认为自己能做一辈子的君王呢?”
女子看着他吓得苍白的小脸,叹息了一声,慢慢放下手中的瓷片,“主子的命是命,奴婢的命也是命,任何人的性命都不应该被轻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小世子终于不再狡辩,乖乖的低头认错,“我明白了。”
两人将一切看在眼里,顾怀舟不由心生赞叹,“没想到她竟能把这孩子治得服服帖帖。”
萧望舒不禁心生好奇,“这女子是谁?”
“小世子的贴身侍女,好像叫‘白苏’。”
似乎想起什么,顾怀舟有些好笑的道:“这孩子生性顽劣,爹娘又溺爱得紧,更是不好管教,偏偏这个叫白苏的侍女却对付他很有一套。昨儿个小世子虐待了宫里的一只猫,便是这个侍女教训的他,她把小世子丢进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救上来,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顾怀舟突然拍了拍萧望舒的肩膀,喟然长叹,“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人之初性未必本善了’,的确有些人靠仁德感化不了,需要‘法’治。”
果然,实践大于理论,你瞧,这不就知行合一了。
萧望舒笑了笑,也不再逗留,走过去时萧望舒又不禁多看了那女子的两眼。
想不到看似平平无奇的侍女竟会有那么通达的智慧,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能得到这样的教诲,也算是这个小世子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