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至岸边,湖水变浅了许多,阿吉见卫琛转身离去,便直起身子,蹚着水一边追赶,一边喊道:“公子,等等我。”
卫琛踏着月色,沿岸而行,青灰色的儒衫被轻风掠过,在婆娑树影中,文弱的背影透着一丝孤傲。
阿吉浑身都湿透了,凉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噤。
“公子,那仙女姐姐叫我谢过你哩。”
卫琛没有回头看他,阴影笼罩下,他知道阿吉跟在自己三四步之外。
“我可没叫你下去救。”
阿吉懊恼地挠挠头皮,只觉这位公子思绪实在难猜。
船上那位小姐美若天仙,公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要是换作别家少爷,早就自己跳下去救了。
“你这凫水的功夫倒是不错,谁教你的?”卫琛问道。
跟了卫琛一路,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主动与自己搭话,阿吉有些高兴,顾不得一身湿寒,追上卫琛脚步道:“我自己学会的。”
“小时候摔进潭中,是师傅把我救了起来,嘿,后面我就学着在水中闭气,在水里越呆越久,师傅都夸我是凫水天才……”
说到这里,阿吉忽而顿住,嘴角划过一抹苦涩地笑:“师傅嗜酒,若不是整日里酒不离身,也不至于醉酒溺水死了。”
卫琛以为像阿吉这样的小贼,偷取钱财时说得话不可信,如今看来,倒是错怪他了。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头,轮廓忽明忽暗,眉眼依旧清冷,见这少年行走之处落下大摊水迹,他凝思片刻:“夏家倒是好像还有些旧衣衫。”
说完,移开步子往灯火通明处而去。
阿吉反应过来后,一丝惊喜冲散了师傅去世带给他的悲伤,急忙追上卫琛的步伐。
“哎哟,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呐!”
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人,阿吉眼冒金星之际,被那人气愤揪住了衣领,骂骂咧咧在阿吉耳边吼:“哪里来的臭乞丐。”
“对不住,对不住。”阿吉连连道歉。
卫琛闻声望去,是三五豪仆随主出行。
他停下步子,缓缓道:“他不是故意的,还请多多担待。”
那人将阿吉推给另外一侍从,上下打量了一番卫琛,轻蔑冷哼了声,欺身上前:“穷书生,你身边这小子差点就撞上了我家少爷。”
“要是撞伤了我家少爷,你们两条命都不够赔的!”
卫琛挑眉,目色深沉:“哦?敢问你家少爷是何许人也?”
“不如上公堂看看究竟值不值两条人命,如何?”
卫琛重生不久,虽落魄潦倒,但刻在骨子里的傲然之气未减半分。
那人有些吃惊,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本只想吓唬吓唬这二人,没想到却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回头看了看被摁在地上的阿吉,捋起袖子,推了卫琛一把,“我家少爷身份岂能是你能打听的。”
意外的是,眼前这书生看着瘦弱,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人顿时觉得有些丢面子,恶狠狠瞪道:“今日就让我来替你管教下这不长眼的东西。”
说完,抡起拳头就要往阿吉身上招呼。
一声清咳传来,“满忠,住手。”
那被唤作满忠的才缓缓收回了手,有些不服气地立在一旁。
卫琛听这声音觉得有些耳熟,抬眼望去,原是曾经相识之人——郑家的四公子,郑钧。
郑钧身着云缎锦衣立在侍从之间,羊脂玉冠束起墨发,面容清隽却透露着一股疲惫之色。
“放开他,勿要生事。”
说完,只随意瞟了一眼卫琛,便领着人疾步而去,后面还跟着位拎着药箱小跑的大夫。
阿吉见这几人离去后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一脸沮丧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卫琛颔首:“不是你的错。”
“那人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不会事后找我们麻烦吧。”
阿吉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上京到处都是大人物,当时不得已行偷盗之事,他也不敢贸然找人下手,怕被拖进巷尾被人打死。
见卫琛独自在药铺里抓药,阿吉才盯上了他。
如今撞上这群人,要是公子嫌他是个麻烦,丢下他不管了怎么办……
“庸懦无能,这些奴才也是虚张声势罢了。”
阿吉一脸疑惑:“公子认得他们?”
卫琛摇头,脸上是阿吉看不懂的鄙夷之意,等到他唤阿吉一道回去时,阿吉才一脸小心翼翼跟在卫琛身后。
明月高悬,南湖水满如银。
小白云救得及时,侍女替它擦干水份后,便能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去舔自己的爪子。
但还是有些没精神,知宁有些不担心,让依夏去请位大夫来看看。
依夏刚要出门,迎面便有位婆子领着带药箱的大夫进来了。
“郑四少爷刚上船,正巧路上遇见要给郑夫人请脉的刘大夫,就一块儿带了来。”
“夫人们在前头和郑四少爷说话呢,听说这猫儿金贵,郑夫人让我带刘大夫先来给猫儿看看。”那婆子满脸和气道。
沈琼莹让婆子替自己谢过王夫人,便让这刘大夫上前为小白云诊治。
舒语趁这时屋子里人多杂乱,对身边婢女耳语了几句,那婢女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出门而去。
正当刘大夫为小白云诊治时,嗅觉灵敏的依雯附耳对知宁说道:“小姐,好重的血腥味。”
知宁眼角一跳,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却只闻得屋内众人身上的各种香粉味儿。
见小姐没反应,依雯用眼神轻轻示意是刘大夫身上传来的。
知宁走近两步,对刘大夫谦和道:“是我照顾不周,才让小白云落水,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心也难安,还请刘大夫好生诊治一番。”
刘大夫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查看了几遍,耐心对众人解释道,小白云除了有些受寒外并无其他状况,只需用些乌药磨粉灌水喂之,明日就可恢复元气。
知宁这才略松了口气。
猫儿性子顽皮,小白云虽相对温顺,但毕竟还不太通人性。
沈琼莹对知宁毫无责怪之意,见知宁一副愧疚的模样,她安慰道:“这下放心了罢,它可是我的猫儿,自然与我一般福大命大,不会轻易有事,你还不信。”
知宁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又听沈琼莹在耳边偷偷道:“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它呀,你就把你府上的那个琉璃银沙九连环借我和小白云玩两天可好?”
知宁问:“我怎么不知小白云还会解九连环?”
沈琼莹信心满满:“我教它,它就会。”
知宁抿嘴轻笑,梨花带雪般尽扫脸上的沉闷之意。
纪府差了人前来给知宁回禀,王五少爷已亲自送纪蔷回府去了,让她与琼莹勿要挂心,下次再邀她二人同游。
未过多久,袁知赫也派人来接知宁回去。
今日出门与这么多人应酬了许久,知宁确实觉得累得慌,与沈琼莹携手笑语离去之时,撇见舒语脸色铁青,似是极其不悦。
知宁上岸后,见袁府马车前立着两道修长身影,一位是她大哥,另一位儒雅清隽,认真聆听的模样显得谦逊有礼。
“家父提及子炎文思敏捷,经史兼通,通过诸类课业应是不难,只骑射一门,怀远将军对监生们要求颇为严苛,子炎恐要多费些心思。”
子炎是郑钧的字,袁知赫因袁父身为祭酒的原因,对监中各人都有少许了解。
“承蒙祭酒谬赞,我自幼擅习文,骑射二艺确实不甚精通,听闻袁师兄弓马娴熟,可否赐教一番?”
袁知赫见郑钧言辞恳切,一时不好拂其之意,略微思忖:“指教谈不上,改日我叫上武夫子一同与子炎练习便是。”
“那就有劳袁师兄。”郑钧欲低头作揖,袁知赫抬手虚虚托住。
“子炎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
郑钧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见不远处站着些仆婢,拥着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子,夜色朦胧,灯光摇曳,那名女子鹅黄斗篷风帽遮住大半脸庞,青丝堪堪垂落,下巴轻抬,如上好的凝脂白玉。
袁知赫循他视线望去,郑钧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袁知赫大方介绍道:“此乃家中小妹。”
“令妹与袁师兄皆气度不凡”,郑钧发自肺腑赞道,他家的几位妹妹倒不像这位袁府小姐看起来这么沉静典雅。
袁知赫轻笑,不置一词。
郑钧说完,便一副认真的神色望着袁知赫:“家父对袁师兄的才能颇为看中,听闻袁师兄不日即将前往六部历事,不知袁师兄意往何处?”
袁知赫心想,这大概才是郑钧今日找上他的目的。
他气宇轩昂的脸上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侧身望向夜空的清辉圆月:“不敢承令尊大人的抬爱,眼下课业还未结束,待得结业,也需按名次高低决定各监生去处,我在率性堂中资质只算得个尚可,怕是会辜负令尊大人的美意。”
“这倒不难,只要袁师兄愿意,家父必定会想办法。”
郑钧目光灼灼,仿佛定要让袁知赫应允下来。
袁知赫面上看起来笑意不减,却不及眼底,伸出右手友好地拍了拍郑钧的肩膀,一派从容:“子炎既如此说了,我也将尽力而为,时候不早了,小妹体弱,吹不得湖风,我们便先行告辞了。”
说完,袁知赫一边利落地撩袍跃上了马车,一边指挥道:“去前头接小姐回府。”
马车轱辘随即缓缓动了起来,往前行了十几二十丈,便停在了知宁面前。
知宁摘下风帽在下人地搀扶下上马车时,便只看到郑钧垂首而立,于路侧相送,锦衣玉冠、温文有礼。
“少爷,夫人唤您回府呢。”见袁府马车逐渐远去,一旁的小厮才上前提醒郑钧。
“知道了。”郑钧温和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