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秋养了几天伤才敢去找冉兰舟,但也仍然穿了严严实实的黑色衣袍。
照着明清所教的说辞,夕秋与冉兰舟说,那日听闻斋宝阁下了悬赏令,要取不周山的百年迟鸟果,奖赏是一纸残局棋谱。
冉兰舟向来爱棋。
夕秋便拉着秋石凌泉赶去了不周山。
于是才这么无缘无故消失了几天。
她将明清给她的、装着棋谱的宝石锦盒塞进冉兰舟的怀里:“哥哥看看喜不喜欢。”
冉兰舟单手扶着锦盒,抬眼仔细看着夕秋:“夕秋,莫总这般为了我而疲于奔命,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夕秋的眼睛仿佛黏在了那宝盒上,就是不与冉兰舟对视,她催促着他:“知道了哥哥。你快打开看看。”
冉兰舟无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伸手打开了宝盒的盖子。
夕秋盯着宝盒的纹路,开口道:“哥哥,我近来有些事须出趟远门。”
冉兰舟一听便抬起了头,皱眉道:“是去为浮齐先生寻药吗?”
夕秋点头。
“此一行又要去多久?到何处?可有危险?”
“哥哥安心。南行往浮屠山,除了蚊虫多些无甚危险。大抵三个月后便归。”
“这么久?”冉兰舟捏紧了腿上的锦盒。
“浮屠山终日雾霾缭绕,为寻找药材平添了不少难度,故而须在那附近停留一阵。”
见冉兰舟仍是一副担心不虞的模样,夕秋宽慰道:“哥哥莫要担心,我一路会顾好自己,闲暇便给你写信!”
冉兰舟却再是没了心思看那棋谱,反复嘱咐着夕秋这这那那。
夕秋惯常连连作答,见哥哥大有不罢休的架势,寻着个间隙道:“哥哥我饿了,我们用饭罢。”
冉兰舟虽觉得此去山高水远,要交代的事物还多,但听见夕秋说饿,便只能放她去取饭食。
*
取了膳食归来后,夕秋去扶冉兰舟从床榻挪到轮椅上。
冉兰舟方一把手搭在夕秋的小臂上,夕秋的手蓦地颤了一下。
虽然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然迅速抑制,但还是被心细如发的冉兰舟察觉。
他立马松开手,要去掀开夕秋的袖子:“你的手受伤了?!”
夕秋却是往后一个退步,撤开了自己的手,压下了把手往后藏的欲望,平淡道:“昨日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大事。”
“给我看看。”冉兰舟将手伸出,语气里皆是不容置喙。
“只是有些淤青,饭前看这些会没了食欲。”
“夕秋。”冉兰舟加重了语气。
见她半晌没有反应后,便要自己去挪坐到轮椅上。
夕秋连忙往前走了几步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掀起了衣袖。
白色的绷带缠绕着,里面却隐约渗出薄红。
“这就是你说的淤青?!”
“哥你别担心,那日去不周山挖迟鸟果时不慎被枝草划伤,怕你担心才未言明。”怕他不信,夕秋补充道;“其实本来也快好了,就是包扎得有些唬人罢了。”
冉兰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抬眸看着夕秋:“夕秋,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为了医治我的腿,这些年来花了很多的心思。但我不希望你因此而受到任何的伤害。”他的语气认真,“我希望你平安喜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夕秋眼里的风暴汇聚一刹,只片刻便又散去,她平静地道:“哥哥,这便是我想要的。我们吃饭罢。”
*
次日,夕秋跟随燕辞云一行往北去。
此一行实是护送赤鱬的三公主前往狴犴国和亲。
今天下四分,毕方、狴犴、梼杌呈三足鼎立之势力。
而赤鱬,好巧不巧,恰落在了这三足的中间。
虽兵马也算强劲、国家尚算泰平,但这天然的地理位置,着实让在位者终日惶惶,不得不未雨先绸缪一番。
于是忍了忍痛,割爱将最是宠爱的三公主昭仪送到了赤鱬以北的狴犴国和亲,以缔结两国互盟互友的良约。
而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且莫说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毕方、梼杌二国,便是赤鱬国内的争权纷争,皆为这一趟和亲远行设下了千难万险。
故这护送的烫手山芋被人左推右搡地,最终稳稳地塞进了燕辞云——这个爹不疼后娘更不爱的、领了朝廷四品闲职的人的手里。
于是燕辞云收拾收拾行李,带着夕秋、明清几人出发了。
燕辞云着绛色官袍,金色的鹤纹流丝线缠绕其上。
发髻上斜插一根鸣凤血玉,红色的发绳坠在发间,随着一路的前行而悠然晃动。
那身夺目的红色,便这么灼进了夕秋的眼中。
她总控制不住视线,划过他艳阳下的潋滟模样。
*
出了城门,挥别相送的百官后,一行人往北行去。
直至天色将要暗下,才在事先探好的客栈住下。
燕辞云将几人召集入房内,言明计划。
须一人与公主调换衣袍,假扮作公主的模样一路挡刀。
问题就在于谁,来做这一路的“公主”。
叹梅先下手为强:“这么绝妙的计划定是明清堂主所想,自然是由明清堂主亲力亲为,才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几人的视线转向明清,只见他不慌不忙一笑:“梅堂主当真是高看我了,此次计划,为少主所定。”
一句话便把叹梅噎得不敢看向少主,只得打着哈哈:“少主当真是聪明绝顶、才智无双!”却是再不敢提上半句“亲力亲为”。
明清见叹梅老实了,才开口道:“按身形而言,我们当中,属浮齐、夕秋二人与公主较为相近...”明清本试探性的开口,却见浮齐无波无澜的眼睛扫来,便道不好,于是果断话锋一转:“但浮齐一路须为我们看病疗伤,多有不便,故而夕秋,你...”
令众人都意外的是,平日里几乎事事冲在前的夕秋竟拒绝了:“明清堂主,可否派我去做些别的?我对假扮公主一事儿没有任何的经验。”
叹梅心中腹诽,谁还不是第一次呢?寻常好人家谁假扮过公主啊?啊?夕秋这小子也不找个好点儿的借口。
明清只好道:“那大家既都不愿,不若我们便抓阄罢。”
众人达成了一致后便望向一旁事不关己、喝着茶的燕辞云。
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随意。
便由明清做了简易的签子,几人抽完后留下最后一个归他。
夕秋盯着手上的签良久,在一片沉默中,最终摊开了手掌:“是我。”
几人皆松了一口气。
明清含笑拍了拍夕秋的肩膀:“道阻且长,夕阁主能者多劳。”
叹梅笑得嘴都咧到了耳后:“嘿嘿,夕秋你小子可是个有福气的,公主的香软马车、锦衣玉袍、珍馐美食...诶嘿,你就偷着乐吧你!”
夕秋还在麻木地盯着那支签,没有任何想搭理叹梅的欲望。
怅雪在一旁冷哼道:“怎么?梅堂主如此艳羡,这美差事儿不若让夕秋‘让’给你?”
夕秋听到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她的视线从签纸上挪到了叹梅的脸上。
那双狐狸眼并无刻意希求,却莫名让人觉得湿湿漉漉,自带强大杀伤力。
连叹梅都没忍住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
但这都不影响他作壁上观:“这等好事儿,在下无福消受,还是夕秋来罢。”
燕辞云在一边喝够了茶,也看够了他们狗咬狗,这才道:“衣袍都放在天字厢房了,夕秋换好便在那儿歇息罢。”
“是,少主。”
*
夕秋有些怔然地看着臂上垂着的靛蓝云袖,其上爬满了牡丹的绣纹。
多久了。
上一次着女装,已然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层记忆其实已经蒙上了雾。
让人瞧得不那么真切。
她看见打扮得像只粉蝴蝶的自己,欢快地跑着。
身后跟着个小不点,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泪眼汪汪:“姐姐,等等我...”
哥哥一脸笑意地倚在树旁,时不时嘱一句“慢些”。
一株花落,那刺目的红却恍若穿透了那层雾。
在眼前扩大,再扩大,直至蔓延成满眼的血色。
她又看见哥哥满身是血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腿脚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
一旁躺着野兽的尸体。
她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血液冰冷,动弹不得。
“夕秋!”
入目所及便是红色,夕秋的手顿时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她僵硬抬头,见燕辞云正挑着嘴角,目带探究地看着她。
“夕秋,你怎么了?喊你半天不应,可是伤仍未愈?”明清关心道。
“啧,该不会是高兴傻了吧?”叹梅在一旁摸着下巴调侃道。
夕秋的血液慢慢回流,她唇色有些苍白地道:“我没事。”而后站起身向燕辞云行礼,“少主,有何事吩咐?”
燕辞云正打量着夕秋华服加身的模样。
他未施粉黛,脸色亦苍白,那双狐狸眼还残留着一丝惶惑与脆弱。
靛蓝衣裙将他裹得有些瘦弱,平白一句“弱柳扶风,腰肢堪折”便自动浮入脑海。
倒是个美人胚子。
燕辞云指了指一旁的面纱:“戴上。”
明清敏感地察觉到了燕辞云语气里夹带的冰冷,心下叹了口气,少主终归是走不出过往前尘。
夕秋依言戴上。
叹梅在一旁啧啧称叹:“你小子还真行啊!别说、你还真别说,面纱一戴,是有几分倾城倾国之色啊!只是...”他的视线挪至夕秋平坦的胸前,大胆发言,“这儿是不是少了点儿伪装?”
夕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向了自己的胸前,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挪向了他。
叹梅不知为何,就像是被狠狠掐住了咽喉一样。
明清站出来粉饰太平:“咳...只须远观而无破绽便可,细节处可以忽略。”而后便细细交代起夕秋来:“这一路定然不可能安稳度过,叹梅会在不远处护你,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茶水用食...”
夕秋也一一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