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月,张小民的父亲下岗了。
一连几天,他的兴致都不高,出来玩也心不在焉。
张小民:“读书费钱吗?”
宋袭野:“还可以?”
她上学好像没怎么费钱,还赚了一些。
“我妈说我以后上学还需要很多钱,让我爸想个办法找个活干……他们最近老是吵架。”
宋袭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只能道:“会好起来的。”
他低着头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张小民才缓缓地回过神来,说:“你不知道。”
他吸了两下鼻子,眼睛里多了些与从前不一致的东西,像是压了一座山,脸蛋上的肉也被现实中的压力雕刻出一些轮廓。
两人走过一个弯,前面一男人蹲在门口,脸上的皱纹簇拥在一起。发黄的手捏着烟头,火星子燃到了根部,这人却像是无知无觉,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宋袭野震惊于这个眼神。
麻木,痛苦······自暴自弃的颓然和冷漠。
张小民上前打招呼:“郑叔······”
郑叔点了一下头,把烟头踩在了脚下,又开始沉默。
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门“刺啦”一声响,从里面推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出来,神情餍足。
随后,一个妇女也走出来,看到门口有旁人,神情慌乱了一顺,飞快地又迈入屋内。
郑叔垂在一侧的手颤抖了两下,一瞬间流露出衰老且疲惫的气息,他并未看男子,沉默着推开门进去。
宋袭野的心脏疼了一下。
“他原先是厂里的,负责烧炉子,他家楼下种着一颗柿子树,每次结柿子,都会摘一点带给我吃,”张小民低声说道,失落道,“……但两个月前,他被我爸给辞退了,去了我家几趟,我爸劝不动,就开始避开,现在关系闹僵了。”
宋袭野看着那紧闭的大门,生了绣的锁链摇摇欲坠。
秋天好像是突然到来的,抱在树上,怀着侥幸心理的树叶,被秋风一扫,全落了下来。
张小民问道:“你饿了吗?”
宋袭野摇头,一点胃口都没有。
张小民转头看她,勉强笑道:“你这个表情怎么回事,比我还难受,跟我多惨似的,我爸虽然下岗了,但还有一些积蓄,没那么夸张。”
“我······”宋袭野张嘴才发现自己难抑情绪,便立刻止住了话头,咽了下去。
张小民没得到答案,也没追问下去,而是突然转了话头,说道,“刚刚从郑叔家里走出来的人是谁啊,我好像没见过,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客人,郑叔怎么一个人呆在门口抽烟······”
宋袭野听到这话,抓住张小民的手,打断道:“别乱猜了,我们去买点吃的。”
“你不是不饿吗?”
“现在饿了。”
张小民嘟囔:“女人真善变。”
两人过桥,发现桥边上黑压压挤了一堆人。
由于人太多,河臭味还有人身上的汗臭味,在空气中发酵酝酿。
透过缝隙,宋袭野好像看到了马德胜的身影,他淹没在人群中,带着手套,肃穆地站在一边,疏散人群。
张小民还要往前凑,宋袭野拉不动他,只好跟着一快向前去,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强有力地抓住宋袭野的另一只胳膊,把她从人群中拽离,扣在身边,将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一瞬间变得昏暗。
温热宽大的掌心覆盖在眼上,宋袭野的睫毛眨了眨。
那手指颤了一下。
她想要挣脱,头被人轻轻地掰了过去,傅卫军的脸映入眼帘。
他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宋袭野:“你不想让我看。”
点头。
“前面发生了什么?”
傅卫军顿住,接着指尖在她的手掌中写道:“有人跳河。”
这时候人群忽然开始躁动,大家都往外面挤。
宋袭野被挤得踉跄两步,被傅卫军扣在了身边。
随着人群的骚动,空气中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像是臭水沟里的死鱼,被泡了很长时间,腐肉滑腻腻窜进人的鼻孔,不同于普通动物的腐臭,这味道直冲脑门。
傅卫军抱住了她,再次捂住她的眼睛。
原先奇怪的味道被驱散,少年的衣服干净的皂粉香味萦绕鼻尖。
大概五六分钟,傅卫军才松开她。
旁边就传来了人干呕的声音,冲出来的张小民更是夸张,吐了满地的脏污,快要趴在地上了。
旁边传来碎碎的讨论:
“是冶炼厂的杨师傅……”
“怎么就想不开了。”
“身上犯病了,可能太疼了,没受住。”
远传的铅冶炼厂在一个月前正式宣布破产,一年前还是庞然大物的国企轰然倒塌,空无一人的厂区,安静的澡堂,脱落的墙皮……依稀可以看见往日辉煌的模样。
冶炼厂的工人常年在车间内劳作,血铅含量超标。
工厂会在每月安排排铅治疗,随着药剂注入体内,会将血液里的铅排出,但同样,也会杀死有益的细胞,每进行一次,就需要修养一个月。
如今厂子倒闭了,工人们也如同这铅一样,被残忍地从工厂内排出,却不知道流向何处。他们沉默地忍受着痛苦,茫然,恐慌,极度不安地环顾四周,却残忍地发现,没有人再关心他们的身体。
工人们被抛弃了。
他们望着杨师傅的尸体,甚至漏出了艳羡的表情:
“这味道太难闻了,不知道被泡了几天。”
“前天跳得吧,大前天还有人见到他出来买早餐。”
“为钢厂干了半辈子,什么都没落着,除了满身的病。”
“活着受罪,死了好,也算是解脱。”
……
所有人不再说话,随着尸体被移走,神情又恢复了茫然和不安。
······
张小民吐着吐着就哭了。
白着一张脸,弯着身子趴在地上,肚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颤抖,他捂住口鼻,已经吐干净了,“呕…”了一声,胃往上顶,又开始干呕。
傅卫军递过去一张草纸。
张小民抓住纸捂住嘴。
宋袭野拍着他的背:“你还好吧?”
“不……呕……不好……呕……”
“别说话了,缓一会儿,缓一会儿……”
半小时后,张小民扶着墙,刚张口:“这个味太难闻了……别靠近我,我能吐你身上!”
宋袭野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你要不要闻一闻屎味?”
张小民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眼神控诉,仿佛在说: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让我去闻屎?
宋袭野摸了摸鼻尖,尴尬地笑:“我也是听说,闻屎可以让你感觉到安全感,可以帮助你忘掉尸体的味道。”
他半趴在栏杆上,坚定地拒绝:“谢谢,不用!”
傅卫军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碗水,递过来。
张小民小口小口地喝着,脸皱成了苦瓜:“完了,我喝着水好像也带着味。”
宋袭野剥开一颗糖,给张小民。
侧身看到傅卫军绷着的侧脸,又从兜里掏出一颗,剥开,塞进了他的嘴里。
微凉的手指滑过嘴唇,让傅卫军愣了一下,错愕地看过来。
宋袭野:“你刚刚也闻到了,现在难不难受?”
傅卫军喉结滚动,将糖卷在舌尖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张小民控诉,委屈道,“你们俩怎么都跟没事人一样?”
“我们站的远,不像你,我拉都拉不住,一溜烟地就飞过去了,还使劲往前面凑,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灵活……”
“这不是看热闹吗?”
“啥热闹你都看啊?”
张小民嘟囔:“谁能想到是死人的事。”
三人过桥,警车从身边缓慢地开过,喇叭声尖锐地撕开半空。
焦躁不安的人群错开,目视着车子离去。
马德胜打开了窗户,恰好与宋袭野的视线对上,他眉头一蹙,想说什么,又收回了视线。
宋袭野却读懂了。
马德胜在说:你又瞎跑什么!
宋袭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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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企破产,工人下岗,所有人的处境愈发艰难。
孤儿院也避无可避。
政府补贴明显少了,孤儿院开始努力地想要把健康的孩子送出去。
但几乎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开始格外重视孩子的读书。
宋袭野接了三份家教。
把时间排得满满的,不是在学校里上课,就是在准备东西,在奔赴给别人上课的路上。
她苦笑着,感叹幸亏自己的记忆里还算好,初高中的知识还记得大部分。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她回到孤儿院,发现院子里没有人,转身跑到厨房,看到灶台前面,一人拉着火,一边战起身来,搅动着锅里的饭。
接着传来抽泣声。
“徐婶,”宋袭野走进来,看到她慌乱地蹭了两下袖口,道,“你这丫头,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想大家了嘛。”
宋袭野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不对,乖乖地坐在灶台前,帮忙烧火添柴。
徐婶:“这用不着你,快去学习吧。”
“都做完了。”宋袭野在徐婶掀开锅的一瞬间,瞥见了篦子上热的菜,像热了好多遍,团成了一浆糊。
她唇抿了一下,问道,“这个星期又有人被领养走了吗?”
“二丫被领走了,那丫头乖得很,跟你小时候一样。收养她的家庭条件好的很,她这是去享福了,”徐婶顿了一下,说道,“领走好啊,领走好,孤儿院不比从前了,呆在这也是受苦。”
“徐婶……”宋袭野问道,“是不是孤儿院资金出现问题了?”
徐婶愣了一下,嗔道:“你这丫头,想得太多,能出现什么问题,还能把人饿死不成?不用你愁,小小年纪愁出毛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