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离去后,小昌走得很慢,但她自己毫无察觉,直到李神光唤她,她才神情复杂突然反应过来。
庭院深深,建筑楼宇,新京的保命候府不比得她们曾经生活过的鲁国宫诗情画意,抬眼四处扫去都是清凉萧瑟,小昌仍然不适应李神光在她们面前成长的速度——她所侍俸的鲁国国母,曾经是鲁太后那妖婆的掌上明珠,从鲁国宫里从来都是稚若幼童,脚步轻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儿穿梭在宫中。
可她刚刚和天子的相处和姿态,却像是沉迷在柔情迷意的少女,甜蜜又虚伪,那一丝怪异的感觉,叫小昌感觉到了。
李神光面对小昌的不解、诧异的目光,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她仍然保持着一个会拥有甜甜笑容的李神光,她面对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和非议了,很多都是俗事对她的恶意,她早就学会古井无波、坦城接受这一切和应对这一切的方式了。
“我和李夫人说话,你们退远些。”小昌回过神后,说道。
候府的下人并不多,小昌话一落,下人便自觉往外撤,站到远远的地方了。
“菩萨,你真的喜欢他吗?”小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李神光被接入宫后,小昌为数不多见过的每次李神光,她的心她的眼似乎都被天子装满了,神采奕奕的,好像是被娇宠对待的。
然而刚刚天子将李神光拥进怀里的时候,小昌清清楚楚地在天子怀里李夫人李神光的微笑里读出了对他的虚伪。
回想起来,自小到大的李神光简直处处都能称得上一句赤子之心的夸赞。
她天真烂漫,处处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讨厌做作,她善音律下棋,虽在诗书上平平无奇,却在事事上都善解人意,从不让人为难。
从前小昌只以为,这是得鲁国之力而温养的娇娇小女孩,她从不用为五斗米而折腰,更不用低声下气处处讨人怜,可实际上她在这条路上似乎越走越远了,她还是那个娇娇小女孩,但是内里不一样了,她会装作大她十几岁的男子而脸红,会巧笑倩兮从这个男子身上讨取保命候府生机。
小昌抬头,眼里全是蓄起的泪水。
她的菩萨啊,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在李神光湿漉漉清明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小昌被击溃得一塌涂地。
“不嫁他……”小昌轻声说:“我带你离开皇宫好吗?”
我带你离开皇宫呀。
明明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明明自己还是一个被囚禁的降国国君家眷,可小昌自己却在目睹李神光那甜蜜又虚伪的微笑后,拿出自己的底牌。换作她是李神光,小昌觉得她未必会有李神光坚强。
也只有她家天真善良的菩萨,才会认为用已身可以让天子对保命候府的刀下留情。
小昌沉声说:“你是李达的女儿,刘纨的外孙女,不管他是天子还好九五至尊也罢,你都不能被他花花巧语欺哄住。”
小昌是有底气说这句话的。
李达的女儿,刘纨的外孙女,这些光环足可以恩荫李神光一世了。
李神光温温地一笑,她迈开步子,在小昌身侧停下,缓缓地说:“我早就想通了。”
小昌:“什么?”
“做他的妃妾,”李神光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坏?”
小昌脸色变了,她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李神光脸上的神情,她贴近李神光,压低声音说:“你真要充入他莺莺燕燕的内廷泯然众人,他若是腻了你满宫人都能将你吃掉,菩萨你舅舅做的糊涂事我没办法改变,但是现在诸事未定,尚有转寰的余地,我父亲留给…我…………”
李神光却笑了,止住了小昌未尽的话头。
她含笑道,“小昌姐姐,别害怕别紧张。”
小昌怔住了。她对李神光了解熟悉至极,从未见李神光流露出这种笑容,这样的笑容仿佛古井无波、任何寒风都风不进去的笑容。
“搁在以前,想都不可能想的事,也没觉得世间还会有这种事存在。要是听别人说,会流泪,但放到自己身上,好像坏得不行的事,好像……”李神光说:“也不值一得……人生本来就是有得必有失,而且人生来有韧性,不到绝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忍得、受得、耐得。”
“我自知,你见我这般会伤怀,”李神光说:“可从今往后,希望菩萨可以做那个能让圣上感到温暖的人。”
李神光从来都很通透。
小昌一直以为是姬炀那个风流天子对李神光灌进迷魂汤,可是现在看李神光,她的眼神清明有力,没有那种迷迷蒙蒙,犯着春心的模样,带着压在心中沉久的压抑,却在看到李神光这个眼神后清醒了。
小昌还想着该如何让她认清蜜爱时花言巧语的男人有多好不爱时就有多残酷,她却开始想,离开会更好吗?
几乎是念头一起,她就迅速掐灭在腹中。
她就是菟丝花,需要绕缠着强大靠山大树才能生长,在夏国宫这片土地里,汲取着天子靠山的养分,她离不开他。
也没有理由离开。
从今往后,希望菩萨可以做那个让圣上感到温暖的人呀。
在鲁国往夏国新京的途中,是舅舅和小昌姐姐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呀,那时的她仰望薄薄天光,发誓要做一个能让别人感到温暖的人。
谁比谁好呢?
谁也不比谁好。
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真正开心的女子和男子,舅舅也好,小昌姐姐也好,他们都不过是被缚之高墙之内的傀儡。殊不知这些用围堵他们的高墙只是将他们困住,并没有抵御攻击的功能,就算眼前不嫁给天子,李神光接下来,能有什么未知的命运?
比起来,奢华皇宫和天子身边,反倒一切都是她熟悉的。
李神光的目光开始幽深起来。
那目光让小昌看了害怕。
小昌她不知,她的菩萨会为他们立地成魔。
“菩萨!”忽有男子音临临高音而唤她,接两声,“菩萨!”
李神光和小昌转头看去,李烛手执着檀木盒走来,候府人员削减,是以李烛身后并无人,唯他一人半跛着脚走来,其实不注意看,是注意不到的。
李神光见到他,怔了一怔。
自被囚居在保命候府,李烛的外形样貌更偏向文人打扮了,不在像国君那般奢华繁服,他一袭白衣,更显清瘦,身姿高挑的他执着檀木盒过来,见小昌也在,温温一笑。
李烛说:“原来小昌也在这,之前你说想要的华容道,舅舅给你做出来了。”
听着舅舅温温嗓音,李神光徒然生景触情——她一直都是被舅舅疼爱的好孩子呀,从来没有变过。
自她被接入宫后,李神光对于玩具这些玩得就很少了,天子只是会送她身为女人该有的东西,华服美衣,金钗头凤,若是在天子跟前不佩戴这些赏赐之物,天子总归会不喜的。
李神光跨上一步,伸出手去接过李烛递来的锦盒,打开看,内里正发着一套华容道。
李神光嘴角微微上扬,上扬的嘴角不难以看出她心情绝佳。
她又变回了鲁国宫那个小王后,轻声说:“我的舅舅真的是太万能了,他什么都会做,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李神光含笑道,“舅舅我很喜欢。”
小昌抬起头,愕然的看着李神光,感觉她身上的气息变得很柔和。在小昌记忆里,这样才是没心没肺的享受着众人宠爱的李神光该有的样子,刚刚小昌看到的那个李神光。
她竟不知道一个夏国能让一直纯良无害的少女变得自卫。
她,真不是一个好姐姐。
“小昌姐姐?舅舅?”李神光唤了一下小昌,眨眨眼,很是俏皮生动的模样,冲她说话,“你们陪着我嘛?”那声音娇娇甜甜的,她人看起来还那么小,让人生不出拒绝的话。
小昌正要张口。
李神光忽然神色难看起来,觉得腹中某个部位开始绞动起来,她额上冒出冷汗,只觉得眼前发黑。
“菩萨?”李烛看到李神光变得痛苦的面目,走过去扶住李神光的手臂,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菩萨你怎么了?”
李神光抬头,神色有些难以描述,她说:“昨天贪吃了些,定是这样,所以才吃坏肚子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事,我们一起玩吧?”李神光拂开了李烛,坐了下来。
小昌仍注意到李神光半按着肚腹的一只手,担心地说:“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罢…”
李神光虚弱一笑,摆手。
小昌捉住她正摆的手,说,“我给你把把脉。”
李神光诧异的看小昌一眼,“小昌姐姐,你什么时候会救死扶伤了?”
“学了有一些日子,我猜我应该能摸出来?”小昌也是语结,觉得李神光现在这个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又很正常。
李烛补了一句,“你没回来之前,你小昌姐姐整天抓着我当药人。”这话说的,有些幽怨。
小昌学艺不精,就觉得李神光的脉像如鼓点般跳跃有力,但是她判断不出来,脸有些愁呢。
小昌那一副皱着眉头的样子,让李神光心一紧,她也学着小昌的样子,抓住了小昌的手,学起小昌的样子,似模似样摸了不存在的山羊胡说:“小昌姐姐,你有喜啦!”
“别闹!”小昌白她一眼,看了一眼李烛,李神光偷笑,方才觉得腹部绞疼,现在又好像不疼了,她笑眯眯的央求着二人陪着自己。
待日头行至头顶,李神光和李烛还有小昌一起用了饭。
午间。
李神光问:“外面好热闹呀,不知道要做什么?”
李烛笑道:“候府在市中心,历来热闹,只不过最近应该是有一个花神节,百姓应该都在忙这个节日罢。”
李神光说:“舅舅,在这样的大宅子里会感觉到空寂吗?”
李烛摇摇头,“舅舅年纪大了,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在漫长余生中在一起,便不会感到空寂。”
在薄薄天光中,李神光的眸澄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