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告白？
她的面色在月光浸染下依旧无暇，心脏仿佛轰然淹没在某种静寂里。
回望，温凉的瞳仁里没有任何玩笑意味，是漆黑的真切。
月色盛放中，泛起一丝躁动。
时夕指尖蓦然抚上了身下石椅，妄图汲取一丝清凉。
微妙的预感成了现实，正会让人无所适从。
“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垂眸。
指尖拢成莹白的笼，纤纤倒扣在腿侧，攥不实晚风，便任其从中淌过。
顾瑾声音轻的几乎只在两人之间绕着。
“本来想等到毕业典礼那天，但今晚月色正好。”
月色美漫，曾经让告白变得含蓄的修饰，如今也成了直白的一种。
她再也没一丝侥幸。
可她该如何回应呢？
说不心动，她就此明晰着自我，不得不否认这一点。
顾瑾的追求不像同年龄段大多数人一般炽烈，反而有点随着她的习性，潮水般潜移默化着。
每日潮起潮落，一次次前进与回退，总有一天会翻涌着把滩边浸没。
她就像那片沙滩，被流水冲洗柔软的细沙，如细腻的丝线般平展了，也软弱了防线。
只是教练和她的队员——这般恋情不止挑起舆论，更重要的是，它确切地会影响竞技状态。
对她自己而言或许还好，时夕也有信心能自控。
但对于正当年的选手而言，旺盛的精力一旦除了赛场这一个宣泄之处再有缺口......
赛场表现极容易大打折扣。
这点不乏先例。
心底里，理智告诉她，拒绝是唯一的选择。
可要再往深处挖，另一个念头是“答应”。
成年人的心动往往并不轻易，被打动代表着灵魂的缺口总有相契之处。
但拥有了一把钥匙，不代表就一定要开启一扇大门。
驻足门前，举棋不定时，人们容易从过往寻找经验。
“还记得你问过我，对职业选手的恋爱怎么看。”
顾瑾点头，声音被风吹得喑哑：“你说不反对。”
他一直记得清楚。
时夕心想。
如今回顾起来，那个问题就像是试探。
那是早有预谋？还是预谋其实还更早？
时夕闭上了眼，心跳不快，但节奏异常明了。
“队内恋爱不一样，影响更杂，而且......太多事情都避不开。”她说。
“我们都不在一个队里，甚至不在一个城市。”他纠正。
租借在外，是个天然的借口。
“下个赛季你会回来的。”
时夕手心虚撑住颈窝，掌心的凉意顺着发跟，抚顺了扶摇而上的躁动。
“要是被曝光......你还怎么回KM？孔喆他怎么敢让你回来。”
她的声音是与夏日截然不同的清冷，尾调倒是轻的，像是有回寰余地，但阐述着不可否认的事实。
顾瑾沉默着，他肘边半搭着肩包的拉链，挺拔的身子像是卸了半边的力。
“所以......”他想该是被拒绝了，但她正铺着台阶。
她是这样的人，清醒而温柔待人。
“我答应你。”
“什么？”顾瑾眸光僵了一刻。
少年忽地一转，身躯不自主地贴近少许。
“你说什么......”嗓音像是压迫到了底点，和那宽阔的少年肩膀铺天盖地涌来。
时夕重复了一遍，郑重地。
她从来不是那种头铁的人。
——赛场上有不好解决的英雄就ban，她的理念是吃过一次亏就暂且绕过去，往后还有机会。
这次她少有地选择了赌一把，一反从前的人生态度。
上一次如此一意孤行，大概是毕业后，往这个行业投出第一份的简历的那次。
“但也有条件。”时夕伸手掩住少年那悸动而灼热的目光。
“要拿冠军。”
顾瑾刚脱缰的心，又吊了口气。
业内也有职业选手立这样的flag，结局多是不了了之。
冠军就像个“拖字诀”，给人最美好的期望，却是最遥远的现实。
“才公开。”时夕补完下半句。
他眉眼顿时都温顺下来。
时夕说话从来不大喘气，这是刻意逗他。
原本他已经忐忑地衡量起自己的进步速度，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履约。
惊喜二字正在于此。
苹果忽然从果树落下，他稳稳捧在了手心里。
但还不能享用。
时夕：“但要等你今年进世界赛，这是真的。”
“世界赛，先欠着......？”顾瑾琢磨着，声音又轻又软。
像是忽然从她的态度里寻见了底气，恃宠而骄，开启了拉锯战。
世界赛这事，对AY说难也不算太难。
但电子竞技的魅力一大部分在于其不确定性，残酷也同样在此。
成绩不可预测，情感却是不可挪改的。
“不能欠。”时夕拒绝了。
她和他都处于关键的阶段。
KM需要成绩，出道的少年需要更高的舞台成名。
最好是心无旁骛。
“先谈着也不影响什么，苏明宇都没问题。”顾瑾举反例。
就他的队友，恋情被曝光，照样来AY打职业，目前成绩不说风生水起，起码不算走下坡路。
时夕认认真真：“上赛季到现在，他粉丝掉了快三分之一。”
她其实挺关注这事，跟得上圈内的潮流。
“那我现在几乎没多少粉丝，掉不了，不正好赚了。”
顾瑾自有一套谬论。
时夕故作冷漠地看着他，眼角却是一闪而过的笑意。
再晚些时候，校道上多了些搭建舞台的学生会成员。
毕业典礼的横幅已经拉起了半边，在路灯下如柔软的绸缎，融进湖边水汽弥漫的夜色里。
“明后天你就不来了吧？”顾瑾问道。
周末俱乐部一般有训练赛，某位大教练对行程一直没松口，他也是这才想着不错过今晚。
“说不定呢。”她不明意味地轻呵一声。
他的毕业典礼，还有学士服，其实她是不想错过的。
顺着校道往外，曲折蜿蜒地穿过一小片林地，绕了教学楼背面的卵石路，两人从西门出去。
上车前，顾瑾回身看了眼校门口的牌匾：“临近毕业，还算不算是校园恋情？”
“什么？”
“前两天许之年这么问我来着。”
“你是为了这个，选的今天？”
时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觉得任何事上都显得比同龄人成熟稳重的顾瑾，这么一问，忽然有种错位的可爱。
贪恋某种马上要过期的浪漫，像是试图抓住奔跑中兔子的小尾巴。
顾瑾其实本意并非如此。
只是别人说校园里的感情最真挚、纯粹，更会得到用心维系。
要是能蹭上个尾巴，又有何不可呢。
......
“你们吃顿饭吃到......我看看，十一点二十？”
宋书狐疑道。
他们七八个人吃火锅，加了三轮菜，也就十点出头回了基地。
这两位是去吃了满汉全席，还是饕餮盛宴？
尤其是教练左脚都踏进门了，和队员门打了个照面，没一会儿又迈出去了。
你送我，我送你的，多耽误时间。
都是成年人了，能不能注重一下效率。
宋书摇摇头，开了把排位。
“感觉出来没有？”钱多多在旁边搭过半边脸。
“什么？”宋书微微斜眼。
“你身上火锅味儿没脱干净，可能遭教练嫌弃了。”
......
“忘了问你，上星期那事，后来怎么样了？”
基地门口，时夕和顾瑾面对面。
她知道有些严厉的俱乐部，发错一条消息都要罚款，更何况顾瑾那晚的擂台简直是目中无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实力还是心意，那晚都很打动人。
“没什么，经理默许过的。”
顾瑾摇头，眉眼闪动一下。
“你看了，在我直播间？”
“没有。”时夕是后来才看的。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队员提醒着，全网都是前一晚直播的录像。
操作真的很年轻——当时她的第一感觉，是对游戏内容的惊叹。
一晚连胜的solo，哪怕是随便一个主播做出来，也是能火爆一阵的谈资，更别说是用俱乐部官方给的选手账号开的直播。
当初其中的维护之意，她倒是并没有挑出来细品，只当顾瑾重情义，眼里揉不进沙子。
如今关系微妙地踏近一步——那晚全网挑衅的含义似乎一下子变了质。
KM前台的光亮，照出基地大门前两条悠长的影子，在远远的路上近乎交缠。
“太拼了，哪怕是输一把，对风评都影响很大。”
时夕眉梢扫过复杂的意味。
现在回想起来，那晚其实很惊险。
敢打敢拼是风格，是出了偏差后刺入自己骨梁的双刃剑。
只要输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标签就会主动贴上来。
顾瑾不轻不重地耸耸肩。
“当时就没想着输。”
时夕略近上前，就着微弱的灯火攥了攥他纤薄的领子：“你追女孩儿也这样，不想前因后果？”
顾瑾笑了，桃花眼尾上了翩翩曲弧：“第一次，多担待。”
前因他已经想得够多了，至于后果。
他愿意承担一切的后果。
**
七月流火，夏季赛将走到尾声。
AY靠着激进的游戏风格和没事就晒晒队员帅照的勤快运营，人气蒸蒸日上。
最后一场常规赛前，AY的夏季排名已然固定在联盟第四，并且与身前身后的队伍都有两分差距。
这代表着最后一把比赛输赢已经无关紧要，但对手是KM，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谁都知道AY的上单是从KM租借而来。
“金牌雇佣兵”的美誉已然传遍LPL，新人上单不但没成为队伍短板，还时常让人眼前一亮。
如此新老搭配能冲进季后赛，AY突破了绝大多数粉丝的期待。
“谨，他们说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天队里可能有内鬼。”
叶邻赛前刷着手机，看见什么说什么。
“嗯。”顾瑾戴着耳机听音乐，其实没听清。
“这......”叶邻的小眼睛圆了一圈。
李林海凉凉瞧打野一眼：“叶师傅赛前还在勤恳刷微博，休息一下练练拳好不好？”
“叶师傅”——粉丝们想出的爱称，以此纪念打野选手Leaf在某场常规赛中选出乌迪尔，从下路二塔开始摩拳擦掌，一路把对面下路双人组拳打脚踢追了泉水。
“真是，要是发挥不好说不定要被黑粉追着骂的。”叶师傅无奈摇摇头。
他也是关心队友。
敏感对局当然要注意些的。
特别是最后一把，还有可能关系到本赛季最佳新人的评选。
AY的主场，山城市内的奥体中心。
流光溢彩的LED灯带笼罩着半片夜幕，犹如巨兽披甲伫立于重山之中。
流线型的建筑表面反射着霓虹灯的亮光，在傍晚红昏下闪烁着诱人魔力。
此刻，KM与AY的对阵打到1-1平。
KM本赛季排名和春季赛一样，还是第六，AY则靠着相对稳定的表现，位居第四。
相比于春季赛，时夕加入后，KM其实总胜场更多。
但AY的异军突起，相当于在原本的局势中横叉一脚，让排名局势更紧张起来。
他们依旧是排名第六，在季后赛的下半区。
解说台上，LPL的两位解说搭档语调激昂，调动起全场气氛。
“我们可以看见两队选手都已经入座，马上要进行决胜局的角逐。”
“同样是收官之战，这把胜负已经不影响AY战队排名，但对KM却是的一枚积分——拿下这把可以让他们在季后赛少打一场BO5，输掉比赛则会多面临一场苦战。”
“也许正是因为这场比赛至关重要，今天KM的选手似乎状态格外火热，热情洋溢的山城也为他们敲起了战鼓。”
“前两把的激战，已经让人无法预测出胜负的走势，让我们期待选手的精彩发挥......”
比赛开始。
在这个战术多样性得到充分发挥的版本，KM选择了拿手的团战发育阵型，AY则采用了这赛季胜率较高的41分带阵容。
蓝色方KM，奥恩、猪妹、维克托、寒冰、泰坦。
红色方AY，剑姬、翠神、杰斯、轮子妈、布隆。
锁下剑姬的一刻，场下观众响起一小阵惊喜的轻呼。
剑姬是顾瑾本赛季的招牌英雄，曾经五度拿下MVP，同时极具观赏性。
耳机隔绝了绝大多的声浪，顾瑾略微偏过头，从舞台的灯光间望向对战席另一侧。
时夕一身轻便的休闲西装往舞台中央走，和AY略显圆润的主教练握过手，不卑不亢地走进了后台。
相当娴熟且标准的流程。
她没看过来。
她说要进世界赛才能踏上起点，就没给他“作弊”的机会。
怪凉薄的——顾瑾把从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给时夕按上。
这得而未得的崖边上，煞是磨人。
半晌，顾瑾收回目光，心思也投入比赛中。
教练对于BP的关键性随着联盟体制日益成熟，在胜负关系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但并非每一把都是如此，特别是常规赛。
在他看来，这场的两边BP，无非是关于阵容优劣领域的取舍。
特别是这种风格迥异的阵容，是相互间的扬长避短，更考验选手的状态。
游戏初期，两边相对打法都较为保守，几次打野gank只打掉了召唤师技能，没能爆发一血。
中期，积压的冲突逐渐爆发，装备支撑起两边的英雄作战能力，更主动的KM一方渐渐在野区寻找机会。
“小顾剑仙，这把靠你了，他们正面火力有点猛。”
苏明宇举着冰霜盾牌，刚险险扑灭了KM的一轮正面攻势。
所谓41分带，通常由队伍中一个单线对决优势的点去牵制兵线，从而给正面的四人战场拉扯出更主动的空间。
两片战场看似分离，实则息息相关，调度不容有失。
游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两边围绕大龙周边不断布置又拆除着视野，团战眼看着一触即发。
“GO！GO！GO！小心......”
叶邻一声令下，队友涌进龙坑外围的河道上。
等顾瑾反应过来，想亮传送支援，发现正面几秒内就溃败了。
对面一举拿下大龙，他的边带也便不好再构成威胁。
再往后，KM一鼓作气，AY则兵败如山倒。
赛后，众人回到休息室，面面相觑。
教练挠了挠稀疏的头顶，又摘了眼镜抹把眼。
“你们忽然上什么？”
输了没什么，但输得古怪——按照赛前布置，在顾瑾边路打出威胁前，正面该是尽量避战的。
但大龙前那一波，自家队员像是忽然身上安了磁铁，就往对面火力最猛的炮口上贴。
苏明宇举手：“打野指挥的。让我们GOGOGO，就冲了。”
叶邻：“我说钩！钩！钩！不是go！”
叶邻靠在椅子上，手不断比划着。
他那波开着扫描进草，隔墙扫到泰坦的影子。
他是紧赶慢赶地警示队友，小心泰坦钩子。
结果队友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一起吃了泰坦和维克托的大招。
转眼就近乎团灭了。
“而且我后面不是还补了句小心吗！都没听见？”叶邻哼哧着。
“听是听见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吃了泰坦大招在天上了。”苏明宇摊手。
教练无奈一拍脑门：“叶邻，你中文能不能练好点？”
他平时说话挺标准，但一急，口音就冒出来了。
队友憋笑：“跟我读，钩是第一声，GO是第四声，哥噢GO。”
“我说得就是第一声！”
“是第一声，我听见了。”顾瑾抬起眼，替队友做主。
叶邻欣慰：“我就说嘛！”
顾瑾又接着道：“问题在于，你平时方言出来是四变一，大家就默认把第四声当第一声了。”
叶邻表情僵住了。
片刻，化作失去梦想的咸鱼倒在沙发上。
队友也不怪他，只是笑嘻嘻地收获一笔黑料，准备哪天直播抖出去。
顾瑾一如既往地比完赛就抱起手机，也不知道和谁聊天。
“你去哪儿，败者也有采访。”苏明宇见他似乎要出去。
败者一般由队伍派出两个队员和教练接受采访，AY一般都是随机挑。
“交给你们了。我去还衣服。”顾瑾挥挥手。
他从包里拎起一件干洗过的西装。
上次他回穗城，把时夕的西装外套塞进包里，当时没还，隔天就忘了。
直到毕业典礼那天，时夕明明来观了礼，谁也没想起这事来。
顾瑾去到“敌队后台”时，胜者采访刚结束。
时夕往休息室走，正好在半路的一张椅子边看见顾瑾。
抱着自己的西装，整整齐齐铺在平展的小臂上。
这件西装，她从前一次不缺的穿着上台。
被顾瑾意外带走后，她被迫穿了两次休闲西装上台。
后来她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目光在意一个大多数时间在场后的主教练如何穿着。
“我都快忘了这件衣服的事了。”时夕从腰身的位置接过西装。
“这件确实太肃穆，不过也挺好看。”顾瑾轻声道。
“我更喜欢你墨蓝缎面那件，可惜就穿了一次。”
时夕回忆了一瞬，想起他说的是哪件。
那件是礼服，算是不那么正式的正装。
“顾郢寄来的，说是专门为电竞主持设计的，先给了我一件。”
“又是让你当模特？”顾瑾挑眉。
“算是吧，我也不用给钱，双赢。”时夕不太在意。
诸如此类的衣装其实不少，她衣柜里如今一半的衣服都是闺蜜寄来的。
不久，KM其余人也从休息室出来了。
“谨，这么早就过来，不怕被人说通敌啊！”钱多多赢了比赛乐不可支，一见他就冲上来揽肩膀。
“我表现还ok吧，能洗脱嫌疑？”顾瑾笑了笑。
上把问题出在正面团，他的剑姬就算输了也该是SVP，失败方评分最高。
钱多多：“我们庆功宴你总不能一起吃吧，不——合——适。”
“饭就不吃了，赛季末了，就看看我未来的教练和队友。”
还有未来的女朋友。
他眼底笑意弥漫。
“第一个见了输比赛还这么开心的。”宋书低喃。